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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病 ...

  •   第二章
      生病
      待到第二日,尹陶之让侍女把自己收拾得格外精神。正想去找春枚耀武扬威一番,甫未出门就被母亲杨氏叫住了,母亲隽秀的眉头深锁,似结了团浓重的愁云:“小弟,过来陪陪你阿爹。”

      尹陶之搂着布偶,默默地走进父母亲的卧房。天色虽已大亮,卧房里却显得有些幽暗,雕花的木格窗户仅仅露出一丝亮缝,屋内静悄悄的,偶尔才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她有点害怕,回头看母亲杨氏已不在门外了,她便屏气凝神喊了声:“阿爹。”

      父亲的脚榻上放着一个瓷盆,里面滞着一层暗红的血。

      半晌父亲才回应:“小弟来了。”尹陶之走过去,父亲脸色和平时并无二致,看着并不像生病的模样。尹密感觉到冰凉的额头上忽然多了只热乎乎的小手,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又抬起。只听小女儿轻声问他:“阿爹冷吗?”尹密摇了摇头,又听她问:“阿爹疼吗?”尹密睁开眼,温柔答道:“阿爹不疼。”“可是阿娘说你病了,我很担心你。”

      尹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的头发因才从外面进来的缘故,像匹冰凉丝滑的锦缎,而贴着头皮的发根,却暖烘烘的像个小暖炉。“阿爹没事,你去玩吧。”

      尹陶之松了口气。她本打算去找春枚,向她炫耀自己的两个布偶,却又转念不想去了。她回身坐在了父亲床边的脚榻上,低头把玩布偶。屋内铁盆里燃着的银丝炭,偶尔哔啵轻炸一声,溅起几丝金勾一样的火花。燃烧殆尽的炭由火红转为灰白的灰烬,有时候会飘落在青浚的地砖上。露出一线天光窗户传来沙沙的轻响,她抬头望去,见到雪霰子似断线的珍珠一般四下迸开。她惊喜对父亲说道:“阿爹快看,下雪了。”尹密并未回答她,尹陶之凑过去,发现父亲已经睡熟了,只剩绵长的呼吸声。她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尹陶之去找母亲。见她在做针线活,便凑过去央求她为两只布偶绣上自己与姐姐的名字。
      杨氏坐在厅内靠窗的榻下,雪白天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在她洁白脖颈上投下一片凄冷的颜色。她想起几年前的往事,那时她刚怀上尹宜枚,家门路过一位刘姓方士。方士坦言她怀了贵子,但出生时会有小波折,须得求一张大庄严寺的护符。尹家有两子,因长子尹栩与长媳张氏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尹家公便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幼子尹密身上。听闻方士所言,尹家公大喜过望,张氏娘家在邺城,便叮嘱着张氏务必为杨氏求一张保胎符。吃穿用度也是先挑了好的给杨氏用。

      张氏为此勃然大怒:“我为这个家操持,不求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就因一个肚皮受不了多少委屈不说,爹还叫我去服侍这个破落仕族里出来的小贱妇。”尹栩闻言不悦,皱眉呵斥:“你小声些,让爹听见了更不喜你。弟媳若是真为尹家续了香火,也是件功德。你当初不也是让大哥求了一张符,才顺顺利利产下冬枚的?”听他一番话,张氏计上心来,虚笑道:“是呢,当时冬枚身子太大,险些生不出来。也是我思虑不周,目光短浅,这边既严苛你不可纳妾,另一边又横吃弟妹的飞醋。都是我的不对,我即刻给大哥写一封信,让他赶在弟妹生产前把保胎符捎过来。”
      尹栩见她识时务,心中自是舒坦。

      张氏翻出几年前自己用过的护符,使了些银子叫人去仿制了个十足十相像的,又捱了些日子交与杨氏。杨氏自是千恩万谢,张氏脸上虽挂着关切神色,心内却是另一番计较:“这个儿子万万不能让她生下,但害人这种事,她又不能做得太明目张胆。只在这护符上做了些手脚,若是杨氏真生了儿子,她必得感激自己照顾得当;且不说这儿子能否平安长大,若真如方士所言,用了个假护符,生不出来,别人也怪不到自己头上。”如此想着,她便静静等着杨氏的临盆日。

      尹宜枚在大家的期望中降生。杨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尹家公坐在廊下,苍老的面容下难掩对这个未出世孩子的期待。院中侍女、仆妇严阵以待,只怕有什么闪失。听着妻子的惨叫声,尹密愁锁眉头,不安地在门外走来走去。张氏立在帘外,她虽生产了三个孩子,却对女子生产这事避讳不及。她用帕子捂了下半张脸,想遮住熏人欲吐的血腥味。能让她留在这里不走的原因有二,一是不管她内心对杨氏有多厌恶,她都得尽到做大嫂的模样,毕竟尹家现在她才是当家主母。二是她比谁都更迫切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是死胎还是贵子。她拧着极细的眉毛,保养极得宜的手指紧紧捏着手中丝帕,手指上闪烁着飘忽光芒的镶红眼玛瑙的金戒,映衬着她脸上现愁恨交织的神色。

      尹宜枚出生后并不会啼哭,吓坏了产婆与服侍的丫鬟。未听到婴儿哭泣的张氏一把掀帘进来,产婆一脸惊恐抱着怀中婴儿,哭丧着脸道:“大夫人......小姐不会哭呀!”张氏脸上舒开了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她看了眼襁褓中绛紫脸色的孩子道:“快给我。”

      张氏扬手在女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婴儿吐出口中秽物,一口气出来哇哇大哭。
      产婆来不及拭去满头大汗,急急忙忙跑出去讨赏:“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不想却碰了一鼻子冷灰,“是个女孩?”尹家公吹胡子瞪眼,产婆见他毫无喜色,声音也弱下去了:“是。”尹密急忙走过来,丢了一块碎银子打发了她。

      屋中杨氏虚弱地躺在被褥里,张氏用丝帕在杨氏头上虚按了几下汗,关切道:“弟妹辛苦了。”

      待把杨氏屋中安排妥当,张氏匆匆出屋,朝尹家公禀告道:“弟妹生了个极标志的女孩,爹若不看看,再给她取个浑名。”尹家公脸色极难看,他挥袖离去,冷淡地抛下句:“不看了。”尹密见父亲恼怒离去,急忙追上来,心中既愧又怕,想了想只能说道:“恳请爹为孙女取名。”

      “就叫宜枚吧。”尹加公扔下名字,头也不回离开了杨氏的院落。张氏站在一边,心中极为舒坦。她假意安慰尹密道:“方士之言岂能当真,你快进去看看弟妹,你俩还年轻,以后再要孩子也不急。”尹密又愧又感激,向她揖礼道:“大嫂帮忙照看许多时日,辛苦了,弟弟铭记在心。”张氏咬着笑道:“道谢不必,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应该的。”尹密连连称是,待他走了,张氏仍立在廊下,看着他俊逸的背影,旧日埋藏的恨意又被勾引出来,真是咬碎了银牙。

      尹宜枚姑且算在众人瞩目下出生。而等到尹陶之出生的时候,屋内除了产婆侍女,竟没一个亲眷。这个刚出生就备受冷落的孩子,杨氏格外疼爱些。尹家公因厌恶的缘故,一直未给她取名字,是以尹密与杨氏都称她为:“小弟”。张氏听说了,只冷笑道:“想儿子想疯了。”

      直到尹陶之三岁的时候,张氏又生下了春枚,尹密才去求到名字。张氏四个女儿,冬秋夏春,为了不乱了大房家女儿们的排行,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张氏还是杨氏的孩子,是以尹陶之的名字与其他姐妹不太一样,尹家公瞥了眼窗外已凋残的桃花,在纸上写了“桃枝”二字。尹密见了,心中虽隐隐气愤,埋怨父亲偏爱大哥的孩子,却又唯唯不敢语。
      直到尹家公逝世,他才为她换成了“陶之”二字。

      尹陶之因不足月出生,身子并无姐姐尹宜枚那般健壮,大小病痛不断,常年都在延医用药,加上杨氏对她颇偏爱,是以养成了霸道蛮横的性格。

      她有次看中堂妹手中的布偶,尹春枚自是不给。不想她伸手去抢,推搡间把尹春枚推倒在花园的石阶上,尹春枚的额头立即血流如注。她顶着满脸鲜血痛哭着去找张氏。正巧张氏与杨氏皆在花园,见到女儿被伤成这样,张氏怒火中烧,劈头盖脸就对着尹陶之的脸来了五巴掌。直到她手上戒指在她脸上划了道长长的血痕,杨氏连忙出声制止:“大嫂!”见杨氏女儿脸也被毁了,她方才解了口气。

      张氏蹲下用帕子为尹春枚擦血,一边大声呵斥婢女:“还愣着干什么?快找大夫,要是春枚脸上落了疤痕,看我怎么整治你们!”她把整治二字咬得极重,说话时狠狠瞪着弟媳杨氏。杨氏又气又心疼,见尹陶之倔强抿着嘴唇,低头一言不发,手里还紧紧捏着抢来的布偶。她劈手夺来,塞回尹春枚手里,自己眼圈便红了。尹陶之抬头见母亲哭泣,慌了神,哽咽道:“阿娘······不是我,是春枚不肯撒手,她要是松开,我也不会推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杨氏听完更生气,扬手打了她一耳光,怒道:“错了就是错了,你把妹妹伤成这样,还敢狡辩,快去道歉认错!”尹春枚此时已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泪眼,颇为无辜地看着尹陶之。张氏本要离开的步伐也停住,她垂着嘴角,冷冷看着尹陶之向自己投来满是恨意的目光。

      见尹陶之杵着身子不动,杨氏气急,又要打她。尹宜枚在旁边喊道:“你快认错!”尹陶之只忍着不说话,连眼泪都掉不下来。张氏见差不多了,慢悠悠道:“罢了,弟妹你别动手,不然到时候到爹面前说理,见她身上也有许多伤,还不知道是谁欺负谁呢。若是有失公允,以后这种欺负妹妹的事怕停不下来了。”

      说罢一群人携着尹春枚离去,尹春枚从乳母臂弯里回头望了尹陶之一眼,两人视线正好碰撞,她情不自禁勾起嘴唇挑衅一笑,一瞬便觉不到额头的疼痛了。

      尹陶之被杨氏勒令跪在庭院中,直到她愿意认错为止。她一直跪到太阳快要落山,屋内杨氏哭到卧床,也不见尹陶之松开牙关。尹宜枚生气道:“你就算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也无所谓,那便是你的事!如今你闯下大祸,不仅连累我们被责骂,现在连阿娘都被你气病了!你打死不认错,得意的永远是大夫人,跪的人是你,丢人的是你!”说着一把拉起她,用力拽到杨氏榻前。

      杨氏此时钗落鬓乱,面容憔悴,尤其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儿。尹陶之从未见母亲这样,惶惶之下扑在她身前,嚎啕大哭道:“阿娘,我知错了!”杨氏躺着一动未动,眼角垂下一痕清泪。

      尹密晚间回来的时候,见到妻女如此狼狈。本来怒气冲冲,也无法再发脾气了,尹陶之脸颊肿得老高,尤其是斜过眼角与嘴唇的伤口,让他由不得起了丝丝的恻隐之心。“好了好了,”他一把抱起女儿,听说她跪了一日,便撩开她的衣裳帮她搓揉着膝盖:“你既然知错,从现在起我们就忘记这件事,以后不要再惹你阿娘生气,好不好?”尹陶之趴在他的肩膀上呜咽许久,半晌抽抽嗒嗒问他:“大伯与阿公知晓此事了吗?他们会不会也因为此事打我一顿?”尹密失笑道:“你看看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要是和春枚站在一起,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是你被欺负了呢。”尹宜枚拿来了药膏,尹密亲自为她涂抹好,又温柔哄了她入睡。
      自记事以来,父亲鲜有这样温柔的时刻,所以尹陶之心中十分珍惜这份情感。在得到父亲一定会为她哄好母亲的誓言后,这天累极了的她在尹密的怀中沉沉进入了梦乡。

      让侍女把女儿送回她自己的床上后,尹密与杨氏也安歇了。灯火俱灭之后,尹宜枚在门外隐约听到杨氏低声与尹密低泣:“小弟毕竟才是个孩子,狠狠扇的五巴掌就像打在了我自己的脸上……”她沉默地离开,爬上床之后,她看了眼尹陶之受伤的脸颊。尹宜枚心疼地叹了口气,双手像护住珍宝一样把她小小的身子搂住。

      杨氏在缝完一个“尹”字后,失神地盯着这个字半晌,一大滴眼泪从眼中滚落下来。泪珠极快地掉进了布偶的身体里,很快无踪无迹。尹陶之佯装看不见,继续玩着叫“尹宜枚”的布偶,心内却开始惶惶不安。她很想阿娘或者阿姐给她一颗定心丸,让她知道一切都会好好的,可是从她们俩悲戚的目光里,以及阿娘时常偷偷哭泣的举动之中她明白,这份安全感谁也给不了她。唯一能让她安心的那个人,他的生命,已经开始悄悄在重重布帏下消逝了。

      杨氏去求现在的家主尹栩,告诉他方士当年的谶言,希望他可以谋划一二,救救尹密的性命。尹栩沉默许久,答应了她。

      过了几日他来到尹密的院子,屏退其他人,只留了杨氏在旁伺候。尹栩道:“我着人去找了那道士,至现在都无踪迹,”床上尹密已无意识,喉间发出嗬嗬声响,尹栩这番话似对尹密说,其实告诉的却是杨氏:“这个病,都源于陶之,唯今之计,只有把她远远送走,此后不再相见。”杨氏听完哭倒在地。

      尹宜枚小小的身子趴在门缝外,一张小脸被吓得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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