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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离家 ...

  •   第三章
      离家
      尹陶之被送至秋猊山上的尼姑庵教养,接应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尼姑,名叫智空。智空脸上有一大块猩红的烧伤,极为可怖。她枯瘦、布满疤痕手指紧紧扣着尹陶之,防止她爬上即将离去的马车。

      尹陶之尖叫大哭不止,张口去咬她。而智空似乎感觉不到手上传来的痛楚,她目光坚定难以撼动,只静静等待着马车驶离视线。尹陶之手臂隐隐作痛,待智空放开她后,她就像条脱离水池、无处可逃的鱼、挣扎又盲目地呼吸着。

      这世上会有父母因一句可笑的谶语丢弃自己的骨肉吗?虽说一直被父母当作男孩教养,她却没真正受过多大委屈。今日之前,阿爹、阿娘、还有阿姐,他们不是最疼爱自己吗?为什么一切变得这样快?尹陶之并不愿意随智空进入秋猊庵,她的手脚像株紧紧攀住泥土的老树根,无法撼动分毫。智空无奈只得丢下她自己进去了。

      天很快黑透。庵后生长着一片黑墟墟的树林,像蛰伏的猛兽。而晚风仿佛猛兽低低怒吼,贴着树梢擦来,刺得她脸颊发僵。尹陶之孤零零瑟缩在山门前,嘴里含糊地呜咽着。

      山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走出一个面容秀雅的光头少年。少年提着一盏青灯,与尹陶之并排坐着。尹陶之垂着头一动不动,只注意到晚风拂动他的衣摆,以及两人投在灯下的影子。少年另一只手递过来一个馒头,尹陶之愣了一瞬,才接过来放在嘴里啃着。馒头还留着出笼的香甜,温度也刚刚适合握在手心里。尹陶之慢慢咀嚼着,听到少年含笑的声音:“进来吧,快闭寺了。”

      尹陶之抬起脸,声音嘶哑着问他:“你是谁?”
      少年温柔摸摸她的头顶:“我叫弥乐。”

      尹陶之扭过了头,她一张小脸因泪痕干涸而紧绷绷的。她瞅着浓黑的夜色,既不想留在这里,又无法离开,两相权衡,只能随弥乐进屋。可是她坐在冰冷的山门前许久,双腿已经麻木不能动弹,她想告诉弥乐自己动不了了。可心中一股莫名的傲气使她无法开口,在弥乐看来,这个倔强的孩子似乎将无处撒的气都赌在了他身上。他伸出修长秀美的手,牵起尹陶之,又将她抱进了山门。

      尹陶之倚在他的肩膀上——这个怀抱很像父亲的,既是陌生、又是熟悉的。让她感到安心。和父亲不一样的是,弥乐脖颈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禅香味,宁静悠远,沁入心肺。她不住嗅着,鼻尖碰到了弥乐的脖子。

      “到了。”弥乐轻声道,她自己先跳下地来,脸上微微发烫。弥乐似毫无察觉她刚刚的小动作,为她推开了一扇门,淡笑道:“你以后就住在这里了。我是一个男子,不便多来此处,你以后要是烦闷,可去半山处的青龙寺找我。”尹陶之点点头,憋了半晌吐出几个字:“······谢谢你。”弥乐容色淡淡:“不用谢,”又温柔问道:“你是叫小弟吗?我听别人都这么唤你。”尹陶之点点头,又听弥乐道:“小弟,那我明天再来找你,带你去玩好不好?”见他调皮地朝自己眨眼睛,尹陶之难得绽开笑颜。

      弥乐没有发现这个孩子一直目送着自己离开。尹陶之立在门槛上频频张望,直至暗夜里的那盏青灯,出了山寺飘渺无影。

      庵中被褥潮湿冰冷,有股淡淡的霉味。尹陶之翻来覆去睡不着,因思念亲人,她又趴在枕边呜咽良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在梦里她见到了大伯母张氏,她扬着细细的眉,唇上猩红的胭脂格外刺目。梦里尹陶之向她低下了骄傲的头颅,跪在她面前乞求她让自己回到父母亲身边。张氏罕见地笑的温柔,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话字字如针:“回尹家?你做梦——也别想。”

      做梦?尹陶之心如刀绞,是梦吗?醒来,醒来,快醒来!
      眼睛忽然张开,是梦。还好是梦。往常梦中惊悸醒来无法再入眠的时候,尹宜枚总会咯咯笑道:“傻瓜,梦都是反的!”既是如此,那她还是可以回家吧?是了,奶娘柳嬷嬷在把她放下车前再三发誓,只要尹密病愈,她马上回来接自己。她怔怔盯着头顶横梁,牢牢遵守着与柳嬷嬷的约定:每天在心中为父亲祈祷一百遍。

      弥乐果然如期过来寻她,尹陶之正吃着斋饭,从窗户看到弥乐正与那个凶恶的老尼姑低语交谈。她时不时瞟一眼,既好奇又害怕被弥乐发现。弥乐从箱箧中取了一包枣糕递给智空。智空眼神有片刻的凝滞,冷硬的面容有一丝冰消雪融之势。不过一瞬,她又恢复了冷淡的模样:“你以后不必再过来了。”弥乐无力垂下手,神情有些落寞。正好尹陶之吃完斋饭走过来,她牵住他的衣摆喊了一声:“弥乐哥哥!”

      见弥乐与智空师父古怪的气氛,她又讷讷住了嘴。智空拂袖冷冷离去。弥乐弯腰朝尹陶之眨了眨眼:“小弟,帮我一个小忙好不好?”尹陶之点点头,她指着弥乐手中的油纸包:“你是不是想我帮你偷偷送到智空师父的禅房里?”

      “不,”弥乐垂下长长的眼睫,“我想请你帮我吃掉它。”

      秋猊山顶是庵中的放生池,弥乐坐在湖中亭中,手里握着一柄翠绿竹竿。尹陶之坐在他旁边安静吃着枣糕,偶尔有些碎屑掉落湖中,几条沉在水底的鱼浮上来张嘴吃下,激起片片涟漪。而弥乐的勾却从未被咬过。

      “我可以拿缝衣针给你做一个钩子。”尹陶之认真说道。“怎么做?”弥乐唇边浮起一个很淡的笑容,他头微微偏了一下,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我家里有个养猫的老仆,他对这只猫特别爱护,常为这只猫捉鱼吃。我见过,将缝衣针烧红掰成弯的,就可以用了!或者等我回家了,我向他讨来送你!”她将油纸揉成一团紧紧塞进了手心里。“不过,我也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说到这,尹陶之声音渐渐停住。

      “不会的。”弥乐伸手指着亭外:“不过我们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几点冰凉的雨丝飞到了两人脸上。湖中白鹭翻飞,水面雾气渐渐氤氲。

      两人在山顶待了两个时辰,雨势渐渐小了。弥乐收起鱼竿对尹陶之道:“我们回去吧。”尹陶之应好,弥乐脱下外层的禅衣罩到她头上,又蹲下身子将她背住。两人穿过湖中长长的木廊,向山下走去。

      弥乐的脖子后有一块暗红色的疤痕,尹陶之伏在他的背上刚好可以看到。“弥乐哥哥,智空师父······是你阿娘吗?”

      弥乐脚步顿了一下,他的声音穿透他的脊背,瓮瓮地传入尹陶之的耳朵里:“智空师父曾对我说,出家人没有亲人。但是我很高兴,因为你的缘故,我可以多来庵中看看她。这样便足够了。”

      “你恨她吗?”尹陶之良久问道。

      “不,我很感激她把我带到这世上,若不是她,我没有机会看到这青山绿水、白鸟游鱼。她......也有诸多难处。”

      “我也不恨我阿爹阿娘,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让阿爹快些好起来,虽然我心中很难过,但是我......”尹陶之哽咽说不下去,泪水洇湿了弥乐的后背。

      两人回到庵中之时,庵内隐隐传来怒骂之声。
      庭中智空正执着一柄戒尺责骂一个小尼:“小孽障,我教你挑水你偏去偷懒!”
      那小尼伶牙俐齿地反驳道:“我才不是孽障!你这丑八怪才是!你犯了错被丢到这破庵里,也只能拿我们这些小辈出气罢了!有本事你将怒火撒到住持师父身上去啊!”智空大怒,狰狞面孔气到扭曲:“你还敢顶嘴?”说着举着手中劈头盖脸往她身上打。小尼被打得嗷嗷叫唤。

      忽听有人道:“师父来了!”
      智成双手捻着念珠,声音带着隐隐的威严:“智空,出家人岂可妄言,智心犯的不是大错,薄施惩戒便罢,何苦不依不饶?你此举不仅让外人觉得庵里没规律,更丢了自己的脸面。日落前抄十遍经文,此事就结了。智心,你也有错,晚辈怎可公然顶撞长辈?罚你挑三日水!”智空智心两人唯唯应是。

      智成是秋猊庵的住持,她看起来不过五十多岁。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灰袍,眉目淡然和善,说的话就铿锵有力,几句就让剑拔弩张的弥空泄了气。尤其是智空见到了站在山门外的弥乐,神情更像灰溜溜的老鼠,神气一下委顿下去了。

      弥乐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弯腰施礼:“智成师父。”智成点点头,她看着少年身后的尹陶之微微笑道:“听你母亲说,你在家中甚是霸道顽劣,在这里收收性子也好。”

      尹陶之抿了抿嘴唇,没有答话。
      尹陶之蹲在庭中玩着两颗石子,听着智心对着另一个小尼智元埋怨,智元叹道:“她就是个疯子,你和她计较可不吃亏呢?”智心道:“一个疯子而已!不知道师父看中她什么,寺中不仅让她来管事,还处处维护着她!”

      “不过这智空师父,也是个可怜人。我听说她原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因家中丈夫宠爱小妾,气急得了疯病,竟在夜间纵火想烧死自己的儿子!我看我们还是离她远远的才好!”

      智心撅嘴恨恨道:“怕什么?明日轮到我沏茶,我非要往她的茶壶里吐几口唾沫不可!”
      “你敢!”尹陶之跳到两人面前,一把将智心推倒在地,两个小尼不妨被人偷听到,吓得面如土色。尹陶之居高临下瞪着智心:“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大伯是县里的尹太守!你一个出家人,心如蛇蝎,若总想着害人,看我不把你扭送到官府吃官司!”

      智心扯出一个极难看的笑脸:“小公子胡说什么呢?”智元赶紧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噤声。智元陪着笑脸道:“好公子,你别将这话说出去,你说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尹陶之洋洋得意:“那好,第一我让你们发誓,以后不再与智空师父作对,第二,我住在这里几日,你们就好好服侍我几日。”

      智心智元心内虽叫苦不迭,奈何尹陶之是尹太守的侄子,是万万得罪不了的人物,心中虽然一万个不愿,也只能唯唯应诺了。

      晚间山上极冷,寺中又没有家中温暖的炭火,尹陶之只能早早上床睡觉。她把窗户支开一条小小的缝隙,躺在枕上,正好可以望见天边璀璨的星河。

      寺中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庵堂里的生活确实新鲜有趣。她甚至有时候还会为了不再会受到大伯母的管制而雀跃,她也交到了除了家中姐妹以外的朋友。然而新鲜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半个月,她就觉得索味之至。

      尤其是庵里的斋饭,平时都是白粥粟饭,连自家觉得寻常的大米都难以吃到,她本来吃的就少,到后来就慢慢耍起小性子时常不吃饭了。

      弥乐见她天天闷闷不乐,便给了她一把粟米,带她去后山逗鸟玩,冬日天地萧索,鸟雀们比其他季节更难觅到食物,两人坐在大石上,看着方丈内不停啄食的麻雀,弥乐觉得有趣,偏头看尹陶之,却见她目光呆滞地盯着麻雀,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件趣事,眼里还隐约闪着贪婪的光芒。“这样小的麻雀,一口一个都不够塞,还得费劲吐骨头。”尹陶之小声说道,弥乐略略吃惊,对尹陶之说道:“寺中不可杀生,更不能吃肉。你若是馋了我给你几个铜钱,去山下庄户换几个鸡蛋解解馋。”说着果见他解下腰间佩囊,从里面取出四枚铜钱放进了她的掌心里。

      尹陶之凝视着这几枚还带着温暖的铜钱,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从这很久以后她也没舍得将这四枚铜钱花掉。她将铜钱与父亲送她的麒麟串到一块,挂在了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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