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东风》许十九

1、顽女

　　第一章

　　顽女

　　冬日的太阳落的格外早，不及戌时，长街上已挂上了幽黄的灯笼。

　　寒冷的风肃肃刮来，夹杂几声凄凉的乌鸦鸣声，恍若到处窜行的鬼魅。

　　尹陶之尚且十岁，她蜷膝缩在门槛下，正好躲进了灯火照不见的黑影里。她乌黑的眼珠狡黠地眨了一下，盯着焦急寻找自己侍女，见她们急躁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她心里直想笑，却怕笑声惹人发现，只攥紧了拳头极力忍耐。

　　躲藏近一刻钟，因天气实在寒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有人提了灯笼照过来，见尹陶之冻出一脸鼻涕，禁不住又心疼又好笑。尹密伸手把女儿抱进怀里，怀中小人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高高兴兴喊了声“阿爹”。入冬之后尹密忽然病倒了，直到今日都无一起气色，尹陶之见父亲能出门了，便欢喜地以为他病好了。她将冰凉的小脸贴住父亲脸颊，“啊啾”打了两个喷嚏，顺便把鼻下的清涕全蹭到了他浓黑的胡子里：“阿爹你的病好了吗？”

　　尹密皱了皱眉，手掌轻轻拍了下她的屁股，佯怒岔开她的问题：“又惹你阿娘生气呢？”

　　尹陶之撅嘴不悦道：“今日是我的生辰，我上月就说了想和阿姊一起穿女孩的衣裳，阿娘应允了，可今日阿娘给我准备的新衣裳，却还是跟去岁一样是个男子样式，就颜色不一样罢了。”

　　尹密抱着她进了屋，她这番话恰巧被母亲杨氏听见，杨氏见丈夫怀里打扮如小子的女儿，微不可闻地轻叹息了一声。她苦笑着伸手去搂她，尹陶之却死死搂着父亲不肯松手。尹密坐下笑道：“不可胡闹,你难道了忘了方士所言,必须把你当作小子养到十五岁方可平平安安吗今日是你十岁生辰，我想了许久送什么会使你高兴，听你嚷嚷非要穿女子衣裳，有件东西不知道还送不送得出去了。”

　　尹陶之闻言立即在他怀中跪坐好，她眼睛闪闪发亮，揪住的他的衣袖左右摇摆:“送得出,送得出,我便当男孩就好了!”

　　尹密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枚洁白无瑕的玉麒麟，麒麟眼珠穿过一根血红如发丝粗细的丝线，看着极为神气。她连忙探出脖子，央求父亲帮自己系好。温润玉质温柔贴在脖颈下，她禁不住伸手摩挲，感觉玉环内侧似刻了细小的文字，忍不住又摘下来对着灯火细看:“是我的名字！”

　　正巧她阿姊尹宜枚进来，她便朝她扬手炫耀。尹宜枚禁不住笑道:“阿爹送你的，你小心收好了，不要弄丢了到时候找我哭鼻子。”

　　说罢朝着在座的父母亲问好。尹密点点头，杨氏见人都来齐了，便传唤侍女上晚膳。尹宜枚比尹陶之大了三岁，她既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又受到了父亲卓然气韵的影响，一行一止皆无比惹人喜欢。从小到大，见过她的人无不夸赞其冰雪模样，不知将来会配上何等人才呢。而尹陶之却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她有一双浓黑的羽眉，眉毛下是一双如点漆一般乌黑狡黠的眼。她眨眼睛的时候，眼皮里会隐隐约约露出一颗小小的痣。她听术士说，她长了一副不详得面相，此痣为“祸”痣。

　　“为什么叫祸痣呢？”尹陶之歪着头问正在案上写字的父亲。“因为长此痣的人，男子狡猾奸诈，最严重的呢可倾覆江山，使天下大乱。最小的呢的也会弄得家宅不宁，累及父母。而女子……哈哈，你这就忧虑过头了。”尹密抬头看了看小女儿，揶揄道。

　　尹陶之显然没听懂父亲话中意思。她自认为自己并非奸诈狡猾之辈，虽然有时候她很顽劣，偶尔会气哭母亲。更多时候会气的隔壁院里的大伯母恨恨咬牙。但是至少父亲母亲，以及姐姐是喜爱自己的，虽然大伯一家并不待见自己，可这有什么关系呢？

　　尹宜枚落座后，尹陶之正好又将麒麟戴回脖颈上。她瞥见尹宜枚抱着一个小小浅紫色的包袱，遂伸手抢过来:“阿姊送我什么？”尹宜枚答道：“是大伯母给你做的新衣裳。”闻言她停住了手，强忍着打开的冲动，咬着姐姐耳朵低语道：“她送的，再喜欢我也不要。既然如此，我还是不看了。”

　　尹宜枚点点头，叫侍女将包袱收了，一家人开始吃饭。

　　杨氏默默布着菜，乌鸦鸦的发髻映着洁白莹润的脸庞，显得姝色无双。她似思索良久，蹙着秀美的眉头对尹密犹豫道：“夫君，小弟如今过了十岁生辰，那个谶语…..”

　　尹密捂唇轻轻嗽了一声，他淡笑道：“记得,前些日子我去找他,家中只有一个小弟子,说师父云游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得而知。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等他回来再计议吧。”

　　杨氏忧愁道：“你这几日身子不大好，要不另找高人化解？”
　　尹密摇摇头脸上有丝不悦：“好了，你知道我最不喜家中议论这种事！”
　　杨氏垂下头，再有万千言语也难以启齿了。饭桌上俩姊妹听不懂父母在说什么，尤其是尹陶之，她飞快扒了几口饭，就拉着尹宜枚的手飞快溜回了房间。

　　尹宜枚捧出一个朱漆匣子，对着陶之上下晃动一番，问道：“猜猜里面是什么？猜中了就是你的！”

　　不料尹陶之径自爬上床躺下，并不理会她。尹陶之举起脖间玉麒麟对着床脚的八角玲珑灯细细观看，不时发出满足叹息声。尹宜枚趴在她身边，哈了口气，用手指去挠她痒痒。陶之怕痒，笑嘻嘻地躲来躲去，尹宜枚边挠边问：“你猜不猜？猜不猜？”尹陶之咬紧细密的牙齿，抿紧嘴巴就是不屈服，也伸手去挠尹宜枚，两人嘻嘻哈哈扭在一块。直到两人都累了，才安静躺下。尹陶之撇了撇嘴：“阿姐真扫兴。去年你也是这样逗我，盒子里不过装的是晚膳剩的点心。我才不陪你玩呢，若你真有心送我好玩意儿，即使我不猜你也会巴巴送给我，你要是故意逗我解闷儿，还不如不理你，等你自觉无趣，明年也不会再故技重施了。而且——我早知道里面是什么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哼。”

　　尹宜枚伸指戳了戳尹陶之故作气鼓鼓的脸颊：“小坏东西，你是不是偷偷打开看过了？”尹陶之拂开尹宜枚的手，脸上有得意之色：“你这几天偷偷摸摸，自以为骗过我了。其实我都知道，上次我抢了春枚的布偶，被大伯母责打，阿姐应是记在心上，亲手为我做了一个布偶罢？”说着她伸手搂着尹宜枚的脖子撒娇道：“是不是呀阿姐？”

　　“不，你猜错了，”尹宜枚边笑边打开盒子：“是两个哦。”

　　匣内静静卧着两个布偶，衣着分别为一男一女。男布偶梳着两个圆圆的小髻，黑色丝线缝作眉毛眼睛，颊上与唇上涂抹的是母亲妆奁里的樱红胭脂。洁白的衣服与自己新裁的衣衫布料一样，正是尹宜枚追着母亲向做衣服的妇人特地讨要的。缝制的针脚细密紧实，活脱脱一个小陶之。

　　女布偶梳着齐胸的长发，穿着淡紫色束腰襦裙，俨然尹宜枚的模样。尹陶之将两只布偶摆在榻上，认真指着白色布偶：“白色的这是我，紫色的是阿姐。”

　　杨氏擎着灯盏进来，见俩人还不更衣睡觉，便急忙催促。待两人收拾妥当了，吹灭桌上的油灯，只留了床脚的八角玲珑灯。尹陶之睡觉仍不忘把两只布偶紧紧搂在胸前，她盯着重重帷帐后一小团晕黄的光，眼皮渐渐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