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场作戏·三十六计》时一弄

4、逢场作戏第二计：金蝉脱壳（二）

　　元月廿五日 晴 凤翎官邸

　　“可惜，可惜，可惜。”贺鸣一连说了三声可惜，收起了报纸丢给身旁的人，“下场真惨。我当初以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艺伎，又见她长得那么美，想介绍给你们认识认识，却不想这大和女人是故意认识我，然后利用我去接近你的，可是奇怪，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接近你非要通过我呢？”

　　邵豫光接过报纸扫了一眼，又顺手丢在了一旁。

　　廿四日，虹口区大和餐厅“咏井”失火，艺伎咏井樱子、咏井美惠子死亡，现场发现焦尸。

　　报上配了白布掩盖的焦尸照片。

　　“徽章从她那里拿回来了没有？徽章里面的东西还在不在？”

　　“东西还在，她拿走的不是那枚徽章。”

　　“那就好，不过你是怎么逃脱的呢？”

　　“侥幸。”他垂着眼睑，竟想起她死前那一双婆娑的泪眼。“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你父亲。”

　　“我怎么可能告诉他呢。毕竟是我引来的祸，告诉他，他怕是要扒了我的皮，可我不告诉他，他也会知道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贺鸣的父亲，是他目前的顶头上司。

　　贺鸣二郎腿高高地跷着，整个人慵懒地倚靠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他砰一声打着了火机，点上手中的香烟。“她用美色接近你必是为了从你这里得到情报，你被人盯上了，日后可要小心。”

　　他不怎么抽烟，也不喜欢烟味儿，起身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排落地玻璃窗，大开着，冷气嗖嗖地往屋子里灌，因为四周有暖气管子烘着，所以屋子里还是暖烘烘的。

　　窗外是个阳台，视野极佳，俯瞰大半个凤翎官邸。

　　据说，明朝末年，贺氏祖先得了这块像极了凤凰羽毛的风水宝地，而后世代兴旺，官运亨通。到了贺鸣的祖父一辈，贺氏一度成为申海首屈一指的家族。贺鸣的祖父死后，贺氏权力旁落，地位渐渐被顾氏和高氏超越，时至今日，仍跻身三大家族，只是从首变末了。

　　他站在那里，只觉得眼界一阔，空气是湿冷的，呼吸了几下，整个肺部渐渐滋生出一片寒意来。

　　昨晚躺在床上，想了一彻夜，他还是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咏井樱子。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大和语说得不够地道，绝不是大和女人。

　　干这一行，脸不够美，头脑不够聪明，心还不够狠，早晚都是一死。

　　　白茫茫的雪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眨眼的间隙，一个妙龄女子的身影就这么闯入眼底：英纺西式大衣，雪白貂毛裹紧的领口藏住了脖子，从中伸出一颗好奇的脑袋瓜子来。跟他七妹邵玉凝的年纪差不多。

　　那姑娘站在空旷的雪地中间，脸就像雪一样白，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眸子，遥遥地正仰头望着他。

　　见到女人，他下意识的反应便是向对方扬起嘴角。

　　那小姑娘像是傻了一样，看着看着看痴，嘴巴竟不知不觉微微张开了。

　　他离开阳台，转身回到房内。

　　贺鸣的烟恰好抽完。

　　“云生早上有没有给你去电？”贺鸣问。

　　“没有。”

　　“子铭呢？”

　　“也没有。”

　　“那你惨了，”贺鸣嘀咕，“云生这一礼拜日日往咏井吃闭门羹，你背着他日日在咏井左拥右抱，现在巡捕房已介入调查咏井樱子的死，那吴探长是云生的姨父，云生向他一打听，马上就知道咏井樱子死前一礼拜都见了什么人，你和云生的梁子怕是就这么结下了，他没跟你去电，就是要跟你武力解决。”

　　“所以说，交友要谨慎，千万别交那些重色轻友的。”他云淡风轻地说完，看了眼怀表，“我该走了，中午还有约。”

　　“还说云生重色轻友，你这是五十步笑百步。”贺鸣不满地起身相送，“今天又是约了哪位美女？”

　　“为什么要告诉你？”

　　门被打开的时候，贺家一名女佣正站在外面，似乎恰好有事来禀贺鸣。面对他二人，那女佣后退半步，低着头说：“少爷。四姑娘来了，在客厅，夫人让我来叫您。”

　　“知道了。”贺鸣从女佣身边绕了过去，径直下楼。

　　他瞥了那低眉垂首的女佣一眼，跟上贺鸣的脚步。

　　楼下是客厅。

　　贺夫人正拉着那“四姑娘”的手温声细语地说着话，听见脚步声，偏头向他们看来。

　　那“四姑娘”亦随之转过脑袋，一见到他便再次怔住。

　　贺夫人站起身来，望着他慈祥地笑道：“豫光来得正好，留下来中午一起吃个饭。”转而对身旁的“四姑娘”介绍：“这位是邵公馆的五公子，豫光，和你哥是一样的年纪。”

　　那四姑娘已在贺夫人起身的时候跟着站起了身，听了贺夫人的介绍，眼神落在他脸上，微微一热，欲张口却又不好意思向他称呼。

　　贺夫人继续向他介绍四姑娘：“这是我的侄女，我们老贺家的女儿，采薇。”

　　他冲她微笑着点了下头，正想拒绝贺夫人的盛情邀请，贺鸣已替他开口：“娘，豫光约了姑娘吃饭呢，您一个长辈再邀请他这不是让他左右为难吗？”

　　贺夫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

　　他还在琢磨着自己该回些什么客套话，人已被贺鸣拉着拽着出了贺家大门。

　　贺鸣拿手指着他的鼻子，义正词严地警告他：“我们老贺家就这一个女娃，以后再见到我堂妹，你不许冲她笑，别祸害了她。”

　　在纨绔子弟们的圈子里，大家都知道，风月场上，顾子铭是明目张胆、光明正大的禽兽，第一当之无愧；邵豫光是彬彬有礼、衣冠楚楚的禽兽。

　　贺鸣以为，邵豫光虽屈居第二，但干的事情比第一要卑鄙了去。起码顾子铭虽有无数的露水情缘，但“不怎么会”偷姑娘家的心。他是个擅长偷心的，多少女人单单因为他一个笑容就害了相思病，单单因为他给的一点温柔就寻死觅活，而他最后还不对人家负责任！

　　严厉的警告完毕，贺鸣又好意提醒他：“人既然已经死了，徽章里的东西也没有被偷走，你就不要再去查了。若继续追查下去，我担心对方知道了会将计就计，反过来再施个什么连环计将你一军，我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个世上到处都是网，万事小心为上，否则，稍不留神就陷入某张网里出不来了。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色/诱你？因为你这个人除了多情没有其他的破绽了，这次色/诱你的计划失败了，不代表对方下次不会故伎重施，所以你以后啊最好戒色。”

　　他听罢不过是玩世不恭地一笑：“你一个整天拉我去花天酒地的人好意思来劝我戒色？类似的话你父亲之前跟我说过，我也仔细想过了，要戒/色首先得断绝跟你的来往。”

　　“算你狠。”贺鸣无话可说。

　　***

　　出了凤翎官邸，邵豫光径直去向巡捕房。

　　他本以为咏井樱子与贺鸣认识得早，或许能从贺鸣这里知道更多线索有助于打探出她的底细。事与愿违，此行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日光渐渐垂直，积雪加速融化。

　　巡捕房的审讯室内，邵豫光静静坐着等待。

　　墙上挂钟的指针规律地走动着，与墙角瓦片里漏下来的滴水惊人地一致，终于当得一声，指向了十二点，审讯室的门准时被推开，吴探长走了进来。

　　咏井事发当晚，吴探长的手里已经掌握了咏井樱子和咏井美惠子死前一周所见之人的名单。那名单里，不仅有他，还有吴探长的外甥，高云生。吴探长主动与他通了电并约好今天中午十二点钟在这里见面，不，准确地说是在这里对他进行一场“审讯”。

　　“在大和方的租界里死了两个大和女人，大和方的督察要求彻查。云生在过去的一个礼拜里，只见过美惠子，而你与那两个女人都见过并有亲密接触。起火前，还有人目击你出现过。因此，我需要你配合录个口供，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你大可放心，既然你是云生的好友，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不论真相如何，它就是一场意外失火，天气冷，烧炭的旺季，失火也正常。审讯只是例行走个过场……”眼前这位吴探长那晚对着听筒讲过的原话。

　　他在他眼皮底下坐下，对他的审讯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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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井失火那天，你去见过咏井美惠子和咏井樱子？”

　　“见过。”

　　“什么时辰去的？”

　　“午后一时一刻去的。”

　　“什么时辰离开的？”

　　“三时三刻离开的。”

　　“有没有人证明你离开的时间？从哪里离开的？”

　　“我离开的时候咏井的生意正热闹，一楼的大厅里挤满了客人，我穿过人群，从迎宾的正门走出去的，也许没有人注意到我。”

　　“一时一刻到三时三刻你和两位当事人在做什么？”

　　他嘴角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还能做什么？我先和美惠子小姐在包厢里约会，后来又去了樱子小姐的房间，你说我在做什么？”

　　“你……”吴探长一时语塞。“邵豫光，你给我好好说话！”

　　“您真想听？”他笑得更加暧昧，“只需要描述房间里的行为，还是需要具体描述进行这项行为的过程？”

　　还不等尴尬的吴探长发话，他就接着说道：“我直接描述过程好了。我和樱子小姐进了房间后，她先张口对我……”

　　“够了够了！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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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讯结束，吴探长说：“谢谢配合，目前看来，你好像没有动机纵火，可以离开了。”

　　“我想看下尸体。”他并未起身，眼见吴探长张嘴就要拒绝自己，抢在前头说道：“只是带我去见下尸体，对您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邵五！”吴探长脸色一沉，“你要知道，哪怕你没有纵火杀人，这件事情，若要深究，你也逃不了干系，我是看在云生的面子上，多一事才不如少一事，你不要得寸进尺！”本以为拔高了语调，说了这些“有分量”的话，眼前的人就会面露惧色，谁知他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好像没听见自己的话一样。

　　“我以为你是怕得罪我二哥才不敢追究。”他的笑容十分挑衅。

　　吴探长一副被言中了的心虚，脸色马上缓和下来，“也没什么好看的，都烧焦了，面目全非。”

　　陈尸的地点在阴暗的地下，吴探长支开人，带他悄悄进去了。

　　墙壁上有置灯炬，光源微弱，里面还是一片黑沉沉的，灯油燃烧的气味与焦糊熏臭的尸体气味混在一起，令人窒息。

　　“前面就是咏井樱子，紧挨着的是美惠子。”吴探长紧紧捏着鼻子，拿手指给他看，讲出来的声音变了调。

　　他快速走过去，相继掀开白布，的确是面目全非，没有一点特征可以叫人辨认出她们生前的花容月貌。

　　“结案后，打算怎么处理尸体？”

　　“她二人都是孤儿，打小被咏井的老板娘收留，尸体没人认领，结案后火葬。”面对尸体没有半分不适，还能如此镇定从容，吴探长打量他的眼神愈发怪异，话一说完便再也忍不住，冲到墙边扶着墙壁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