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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卷一133、忘古忘年 ...

  •   133、忘古忘年
      我思量了片时,不知去哪儿合适。我想过去六重天寻求极流真人和裘师傅的庇护,但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过去擒天殿捉回午嘉锡或丝蔓,为自己洗清冤屈。可午嘉锡或许纯是奉命办事、不明状况;丝蔓呢,又太狡猾,想用她为证,说不定被她反咬一口。
      一时没想定,我略过话题随口发问:“倾闻师傅,你出关了?”
      倾闻师傅眉眼半眯:“本来差几日,但我觉察门中警报,知是发生大事,就察看到了你。”他说得轻松,嘴角噙着恬淡的微笑,须发都流溢从容自信的光泽。可我知道提前出关对元气的稳定性总会有些负面影响。
      就像一辆轮轴车儿,推它自行下坡,倘若坡又长又缓,车行到底安稳无恙;坡长骤然缩短,坡道就变得急而陡,哪怕紧急修改目标降低起点,陡到一定程度仍有危险,闹不好翻车都有可能。不过倾闻师傅看样子还好,起码他的收关阶段没有失败。修行保持的高度做不了假,他说只差几日,应不是安慰我的虚言。

      彩色的鱼从他身后纷涌而过,林林总总呈色生动。我们穿行得快,它们过去得也快,鱼眼被照出的反光曳出一长串儿碎影。待人思考明白是眼,鱼群都大老远了。
      某些鱼类并不怕宝鲸。尽管它们个头小,游蹿迅捷,像飞射的流星。蹿离了宝鲸途经区域,就走起悠闲淡定的路线,从顶弧、我们的身边平稳经过,完全不似慌不择路者。甚至我看见几条黏住我们的宝鲸,免费乘车。

      大部分鱼类却是夺路而逃。交织成旋舞乱进的箭雨在前,一波又一波向后发射,景象奇异而壮观。
      宝鲸像海底的大将军,率军驰骋所向披靡,张开大口无穷水浪灌涌入喉,大鱼小虾连同海带水草都被生吞入腹。
      “巧宝,”倾闻师傅伸手探过气泡,捏着“碗”侧沿摆了摆,“别贪吃了,稳着点儿。”话声的内力回荡在泡泡中,水行突然就平滑似御剑。
      巧宝是宝鲸的小名。也不知它耳朵在哪,反正倾闻师傅的命令,它能听懂,接下来游出令人惊叹的匀速,长时间保持状态不变,人在上面可以无视海底的地形起伏和重重遮障的活物,只需享受畅行无阻。
      倾闻师傅坐在我身后,传输功力为我疗伤。不多时进入一片玄浪溟濛的区域,昏暗如瞬间入夜,又如乌云滚压过顶层;借着有限的光照,能数见鱼类、海植稀少异常;俯望山石的叠影,只觉堆积得死气沉沉,没有半点造化的工巧,像战后多年荒残破败的城景。
      我莫约知道是溟海悬峰区的大深层,这处没有训练有素的坐骑,是不可冒险闯关的。

      海水夜色渐深,寻而生灵不见一只,奔腾过侧向的水浓烈如沸,紧密衔接排送无尽,形成高不可知的墙。
      墨浪从四向碾压光明,视域被幽昧侵吞得狭窄。人被限制在小小的球珠里,却只感到说不出的安心。我闭上眼,冥想着地之大、海之深、人之微渺。倾闻师傅帮我疏通了行气脉络,我顺着运导真气,穿出溟海的短时间便生了良效。收起功力来,已见有阳光透进海层,海鱼种类繁多起来,周身动弹时引起的疼痛亦消去了不少。

      我侧转身靠在泡泡壁上,瞧见倾闻师傅的一绺胡须像鱼尾摆影,掩口偷笑;复见他的侧颜一如他坐在崖岸、陪着十九岁的我唱戏之时,又不禁鼻子泛酸。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他闭关那年,我也才迎来如花似玉滴的曦冉小师妹不久,哪里想得到命运将引领我们途经的波折和坎坷。他的朋友、我的裘师傅的得意与失意,仙界的战与和,蓬莱的权力更迭,梨风院的悲欢离合……太多的言说不完。
      十年一晃之间是多么快啊,就像从身边飞逝过的海螺、海贝和游鱼,眨眼就被甩到了大后方。
      当我还是个懵懂的热血青年时,兴奋、激动、憧憬时常盈心,志气填满胸襟,又时常被悲伤和自责缠绊困扰;是我面前的倾闻师傅拉了我一把,让我明白超脱理智的奇迹真的会发生。如今,又是他将穷途末路的我救起。

      “倾闻师傅,你就是一个奇迹……”我自顾自地笑着说。
      “嗯?”倾闻师傅不解地望过来,双目欣然,但话音上挑,有明显问语意味。
      我笑而不答,笑着笑着苦意又漫上心头:“倾闻师傅,十年了。你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好多事……”
      “我知道。”回答柔缓沉静。
      “倾闻师傅,你不知道,我都换了师傅了,而裘师傅……他是不如去修行的好。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我知道。”依然沉静,饱含真诚,并不像安慰人信口胡说的。
      “倾闻师傅,天下的形势变了,战局随时可能发生。摊上敌细的嫌疑,我纵使逃得出来,恐怕是回不去了……”
      “别担心。”像绵云落进谷底,耐心待我乘上,待我重新飞起。

      “倾闻师傅,我想哭……”
      “哭吧。”

      我再也忍不住,抱膝痛哭起来。眼泪哗哗往下掉个没完。
      他拍抚我遮在背后的秀发,另一手递进来一团布。
      我抱着布又哭又抹。哭得喉头干涩、头晕眼花的难受,内伤又被扯得发痛。直到情绪释放了个够,我渐止哭泣,看出布团是他平时擦拭琴和各种乐器所用。

      他的手停扶在我肩头。
      我把布抖开看了一眼,纠结道:“倾闻师傅,我把你的琴布弄脏了……”
      “没事。”他在我肩头施力一拍,似笑我纠结这点小事,另从墟鼎取出一只陶埙,在明光透射的海底吹奏起来。

      埙乐好听得紧,虽然调子低沉,音韵略显哀婉,但舒缓如长叹,浸满回忆的宁谧,能使人在平和的情绪中追忆时光。
      待他一曲吹过,海景已大异于前。
      “倾闻师傅,”我一动不动地靠着碗边,定看他道,“我们到哪儿了……我还没想出去哪呢。”出言随性,并非因忧虑而发。我但凡有忧急的念头,早被他的埙声吹散了。
      “如果你暂时想不到去哪……”倾闻师傅不吹曲时,手指仍捻按着音孔玩,“我们就上七重天的仙境吧,那儿安全,可先充分疗养。”
      “好。”我点点头。

      宝鲸一路飞梭上浮,须臾透出海面。挥破气泡,只见海水碧波澄净,平远无极,倒映着尚光亮的天色,只是亮得有些发黄。转看日头西倾,也还有一段高度。

      “巧宝。”倾闻师傅再度推了推碗沿,宝鲸滞了一滞,庞大的身躯外肉翅飞翘一翘,好像是对人的回应。由于之前游得快,它不使力依旧冲劲不减。
      “巧宝,你自个儿返回吧,我们上天去了。”倾闻师傅捏紧“碗”沿,向后方扳,像勒马似的。过了一阵,宝鲸就完全停在了海面。

      倾闻师傅结起宽大的白云,扶着我的手,让我像踏船板般,跨了上去。
      宝鲸腾转浪花,扳动肉翅,仿佛是挥挥手,动作悠慢。
      这个大个子……半脸埋在水底,表情不明,眼睛都很少现出真形。

      飞得远些,才能欣赏它的整体形态,淡灰色圆鼓鼓的长椭身子,半圆的嘴和前端,脊线到尾部才突出,连出条渐尖的尾巴,再摆开两瓣杏叶似的尾鳍,翻甩得灵活。一个碗儿替代了背鳍,是它最独特神奇之处……

      七层天境人来人往,乃是个忙得热火朝天的术法阵地。有锻打兵器的工坊,有研究阵法的楼台,有大型的练兵校场。蕴含术法能量的湖泊散落云间。天兵天将进出仙府巡守,还有的在操练。人员多杂、法气淆乱,蓬莱想探看到我们的行迹都难,但倾闻师傅还是小心谨慎地带我隐迹通过。
      七重天内有隐士高人蛰居的仙境,山幽水秀,与外界反差巨大。我们进入的忘古仙境,即是清新古雅,烟笼雾缭,山水色调如晕染,令人望见都幻觉飘有水墨香。花草叶尖皆滴着水雾仙露,空气却不潮湿,而是干湿适中、气温宜人。不见阳光,不见星月,有昼无夜,终日如晨。
      曾经,倾闻师傅是靠漆颜长老的带领来过此处,获得通行权。他现今的修为也足以任意施法出入。仙境中的隐士们罕有露面,倾闻师傅不认得他们,但古时此仙境的建造有长留长老一辈的功劳;故以此仙境级别之高,加上长留与蓬莱关系微妙,能保证蓬莱不敢轻易派人搜查打搅。且倾闻师傅知道内有药用草木生长,新鲜摘用就可以当药吃,故此处是我们首选的藏身之地。

      忘古仙境不寒不热,也无风雨,我们选了一处干净的石崖平台休憩,铺上一堆芭蕉叶便当席毯席地而坐。倾闻师傅还跑去七重天的演武场,不知从哪弄来几床崭新的被褥、被单之类,甚至提了篮饭菜回来。我竖合两手,碎碎地击着掌:“倾闻师傅,你真选了个好地方,吃穿用度一应俱全啊。”

      吃完饭,我在有山石遮掩和林木间隔之处铺好两个地铺,林木上绑块双层大布分隔左右,走开两步回头看,竟是两个温馨得诱人的窝,恍惚间有种疑问——这不就是家吗?我早就熟识的家?
      为什么在我的深层意识中,总认为九重天的仙境均不陌生,我很久以前就到过?

      “发什么愣?”倾闻师傅乍然出现在背后,我出神中吓一跳。
      跳转向他,见他笑语嫣然,我自也转着眼睛露出捉狭的笑容来。
      “嗯……倾闻师傅,”我用一本正经的商量口吻说,“虽然有块布挡在中间,我铺好才发觉,还是离得太近了,我在想,我们要不要分远点睡,毕竟孤男寡女,又非血亲……”
      我还未说完,倾闻师傅就已捉起我头发,戳到我脸面,揉成一团黑:“治标不治本,不如结拜?”面上浮起不满的笑容,“不然以后给你梳个头发都失礼了。”
      “嗯……倾闻师傅,那我们结拜成什么呢?”我故作乖巧地欣然问。
      “叔侄。”倾闻师傅想也不想地说。
      “哦,那不太合适,倾闻师傅,”我露出遗憾的神色,“你是漆颜长老的弟子。我认你做叔叔,别人说我不懂礼法。我们还是认作祖孙吧……”
      倾闻师傅闻言,又气又笑,拾我头发在我鼻子上大大一刮:“那还用结拜?我老人家还能打你小丫头的主意?”
      “那好,倾闻师傅,我们做个忘年交吧……”我顺答道,伸出手,表示想击掌达成协议。
      倾闻师傅施法甩掌挥出一群“蜜蜂”,围住我嗡嗡嗡吵个不停:“真该把你拐了去卖钱!”
      我抱头蹲地:“倾闻师傅,我错了……”
      ……

      疗养的日常,倾闻师傅在山石边奏琴演乐,辅助我静心打坐,偶尔也纯粹为了娱乐而演奏。他带的乐器够多,除了一把琴、一把筝,还有洞箫、阮、芦笙、竹笛、二胡。每天听他吹拨弹唱,愉悦身心,简直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更忘了身上的伤痛。
      闲暇的时光,我便与他陆陆续续讲起这些年的经历和见闻,讲起我们都认识的人。

      没有夜晚,也没什么睡不惯的。刚到的头一日是功力消耗过多,躺下就犯困闭眼,后来不知道时辰,怕日夜颠倒,倾闻师傅就指着崖边蓝紫色的牵牛花,教我说:“花开是白日,花收起来是到了晚上。”
      我便按时辰拿叶子搭在眼睛上遮光入睡,接连几日,不用遮光也会睡着了。

      倾闻师傅却很少能真的睡下,他常用入定代替睡眠,顶多累了躺会儿。我知道他犹在防备被人观微,我没有能力接替,就只好都劳烦他了。
      他是我的倾闻师傅,是我可以毫不客气拖累的人。因为我们是口无遮拦的戏友,相知互信。什么男女之防,什么风月关情,从来不用当回事。我们之间,自然坦荡,别无顾忌之心。

      每日早间醒来,他都为我编发、固定发髻,一如过去技巧娴熟;都见他已摘回新鲜的水果和月角果,亲手剖开月角果递给我服用。
      月角果在蓬莱的花果林里也长有,是种皮质细腻、船形、两端尖角的淡黄果类,剖开饮浆,能治内伤。忘古仙境的月角果拿在手中,分量跟甜蕉差不多,比蓬莱花果林里的还大,但它淡青色、有点浓稠的果浆并不好喝,只涩不甜,有股过分重的草木青涩味。
      所以我每回喝完,倾闻师傅都多递来一个青枣,接进手啃几口,又脆又甜,就把药浆味给压下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2章 卷一133、忘古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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