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夜》Christabel

21、故人重逢

　　“谢谢你了，马修。”
　　雷斯达瞥一眼躺倒在他脚下昏睡状的乔伊，回头冲树下的阴影道。
　　那儿坐着一个棕发碧眼的吸血鬼，闻言略一点头，嘴唇蠕动说了句什么。他脸色苍白，两颊凹陷，说不出的憔悴。
　　“对不起，你说什么？”
　　马修又张了张嘴，这回声音大了些。
　　他说：“既然你已经满意。那么，我要走了。”
　　“为什么？”雷斯达瞪起那漂亮的灰眼睛，“我们现在没有仇了，不是吗？”他回头瞥了我一眼，仿佛在征得我同意。“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那么快找到这里。”
　　马修只是摇头，那种无力的颓丧感益发强烈。他从树下站起身，一直走到乔伊身边，做了一件令我们惊讶的事。
　　他附下身，一手勾起男孩的脖子，慢慢地几乎吸干了男孩的血。
　　马修松手起身。那具美丽幼小的躯体自他怀中滑落在地，慢慢泛起了灰白色。柔亮的卷发化作枯发一把，皮肤也渐渐皱缩。
　　我仿佛在看着一只鲜果迅速干瘪。
　　“现在你不用再觉得我是在做无偿帮忙之类的傻事了。” 马修抬头道，面无表情。“我也算是得了点儿回报了。”
　　雷斯达默默地瞪着他，清冽的灰眸渐渐眯起。“你就是个傻瓜。”他低低地恨声道。
　　马修依旧显得那样漠然。他耸一耸肩，转身就走。
　　我却觉得，在那样波澜不惊的表象下，一直有什么东西随时会摆脱了控制冲出来。我想他是否一背对我们，脸上那种平静就再也维持不住。
　　强抑的情绪会像决堤的洪水波涛汹涌。
　　马修没有回头，终于走得看不见了。
　　又是一个有淡淡月光的夜晚。难得的悠闲，我与雷斯达边走边谈。
　　雷斯达带我走的是一条据他说安全的路。路面几乎被茅草掩埋，可见平常少有人行走。他告诉我，走这条路可以到达他存放棺材的地方。
　　我对他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回去，一直以来我都喜欢这样自由地行走。我是愿意离开罗伦佐的，尽管承认这一点有些困难。但我当然希望他活着，好好地生活而不要为了一个念头去冒险找什么千年之子。
　　罗伦佐可能会大笑我天真，继而会失望。雷斯达听了只是沉默。
　　沉默得我能听见自己心跳清晰的“突突”声。
　　“那个千年之子的事我听说了。”静默了半晌雷斯达终于开口，“你知道我是怎么找来的？在庄园我原打算静观其变，后来一路跟踪萨麦尔却两次在这附近跟丢了，直到我遇见了比我更了解萨麦尔手段的马修。就在这期间，我发现了她的行踪。”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她被称做‘女主’，是因为她属于Ventrue族，天生的权柄在握。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作为她后代的萨麦尔很容易当上亲王。”
　　“她来干什么？”我问道，“据我所知，古老的吸血鬼一般是很少露面的。”
　　这个问题又让雷斯达沉吟了一会。“也许不干什么，就为找寻一些合自己胃口的新鲜血液。你说得没错，”他扭头冲我一笑，“但最近在这片地域上闹出的动静也不小。我想除了幽冥子孙的请求，她自身的兴趣所在也是不可忽略。”
　　“她自身的…兴趣？”不知为何，这个描述让我寒毛直竖。
　　“是的。这么说吧，抛开某些血族的特殊癖好不谈，想想我们挑选猎物的普遍标准是什么？美丽，强大。因为那就是我们的部分写照。我们相信，越是如此的猎物，会让我们变得越强大美丽。这么说来，这片地域就有许多可供候选的了。他们的力量也只有她那样的血族才可能压制得住。”他忽然向我投来一瞥，声音变得古怪。“比如说，罗伦佐。萨麦尔的意愿也是一部分理由。当然啦，也许，还有你我。”
　　我的心跳不禁停了停，仿佛突然吞入一个巨大的东西，哽在喉口吞不进吐不出。萨麦尔的话又一点点涌上，漫过我的头脑，阻塞我的呼吸。
　　现在已成了互相感兴趣的两个人到底会是谁吃了谁的问题。那么究竟是我的预感不佳，还是真的这一次罗伦佐的胜算不大呢？
　　我垂头走路，木然望着脚下掠过一片片杂草，脑中充满那些值得罗伦佐狂傲的资本。比如，还是孩子时他就用指甲盖大小的毒药毒死了家族除他以外所有可能的继承人，并巧妙地让那些倒霉人显示出当时流行的热病症状…一个不被认可的私生子，他用传统的狠辣手段为自己正名…又比如，为剥取不遭魔法破坏的魔药原料他徒手搏龙…他所得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因为，他不择手段。
　　直到雷斯达连声叫我才回过神来。
　　“你转错弯了。”他从我身后紧步赶上。
　　这地上厚厚的茅草覆盖下几乎看不出路，也难怪我陷入沉思会无意间走岔。我回头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发现他神情变得古怪。与此同时，我也隐约察觉了什么。
　　周围黝黑的树丛中忽然传出了极轻微的“悉蔌”响动，近乎无声息的低矮多刺灌木丛后现出了层层叠叠的黑影。
　　黑巫师。
　　头一次我这么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手下。
　　他们围成了一个环，将我们圈在中央。圈子慢慢缩小，人影一分，有几个领头的走上前来。
　　我发觉最前面的一个是埃伦忒，立刻明白了什么。果然，埃伦忒向旁一退，我看到了罗伦佐。
　　他平静的神色糅入了一丝我极少见到的惶急。他静静地望了我片刻，终于还是控制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将我紧紧揽入怀里。
　　“我发了疯地找你…”他伏在我发际低声道。
　　我很想放松下来，像过去那样任由他抱着。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异常僵硬。
　　他察觉了，抱着我的双臂紧了紧，又很快地松手退后，表情依然平静，却连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冷却下来。
　　我僵硬地站着。
　　罗伦佐已恢复了常态。他稍稍后退，锐利的黑眸一扫，便瞥见了我身后的雷斯达。
　　我能感到所有人的神经都渐渐紧绷起来，仿佛共同拉起了一张巨弓，一触即发。
　　气氛太难熬了。
　　最先打破沉默的竟是雷斯达。
　　“怎么？”他挑起嘴角轻松一笑，眉宇间带几分不屑。紧张到极点的气氛忽然微妙地一变，整个圈子都似乎颤了颤，仿佛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又不敢。
　　我适时地瞟了埃伦忒一眼，他正缩回了目光低下头，因为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亲爱的哥哥向他投去凉飕飕的一瞥。
　　雷斯达显然注意到了。“没错，”他继续出乎意料地笑着说，眼神直毫不畏怯地向罗伦佐逼去。“我从你庄园跑了出来。眼下你带了这么多人来，看来是跑不了了。”
　　他竟然上前几步。然而凭我对他的了解，他明明可以逃走。况且如果有巫师围攻他，我想我可以…不。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公然维护他，那意味着我这就要同他浪迹天涯而逃离过去的一切。
　　与此同时，周围一圈的人呆了呆。罗伦佐镇定自若的神色变了，眼神闪动了一下。埃伦忒抬起头来。
　　雷斯达从我身边走开。罗伦佐不易察觉地动动嘴唇，立刻有小群巫师脱离大圈将他团团包围。
　　我心剧跳了下，急忙举目在包围圈中寻找他的眼睛。仿佛一道闪电利刃般刺入脑中，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要继续同我在一起，就不能现在离去。逐鹿山庄毕竟不是什么可以来去自如的地方。萨麦尔得逞过一次，罗伦佐必定不容许有第二次。他任巫师再次将他制住，是想用这种方式留在山庄，也让我免于为难吗？
　　无论我如何努力，黑巫师的身影还是淹没了他。团团黑影中，我只隐约瞥见了一抹暗淡的金。
　　罗伦佐就在一旁看我。我注意到了，只得停下搜寻的目光整理出常态。我不知道他那微微上扬的唇角是否含了一丝不知意味的笑。
　　他自上了马背，埃伦忒转身来扶我，神色有些许异样。我们一行人向庄园呼啸而去。头顶，天色在迅速变淡。
　　罗伦佐平静的面容一直保持着，直到陪我回了寝殿，他的表情始终是平静得没有表情。
　　“你房间附近的安全警戒我已派人重置了。”
　　他合上门转身，嘴角终于泛起一抹清冷的笑容。
　　我自然明白，在这样波澜不惊的谈笑背后，那些倒霉的守卫们早已在他的狂怒中上了天。
　　“你不想给你亲爱的哥哥一个拥抱么？”他依然轻松地笑问。
　　这是他最捉摸不透的神情，笑容仿佛蒙着一层雾，如真似幻。我微微沉吟，下颌稍一垂下，忽然被他托起。蓦然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见他仔细打量我，清秀的眉头微颦。
　　“你脸色不好。”他松了手，背身踱步到窗前。
　　不好？…我摸摸脸颊，同先前一样消瘦。戒指上硕大光滑的祖母绿表面充当了镜子。我觑了一眼，立时明白了罗伦佐的意思。现在，那个词仿佛也是为我度身定造。
　　我比以往更像吸血鬼了。
　　“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他自窗前侧身，斜斜地睨了我一眼。
　　我摇摇头，笑道：“我不会同你计较这些的，你知道。只是有一件事…”
　　“你是想说那个吸血鬼的事？”无须我说完罗伦佐已接了下去，眉毛一挑，语速忽然急促起来。“你是想让我不要为难他？可是为什么呢，亲爱的？”
　　“这其中有个你不知道的原因。他帮助过我，”我定了定神，让声音保持平静。“就在我们在黑林中走散的那个晚上。我遭到洛林族人的围攻，后来又落入吸血鬼手中…”
　　“是么？”他定定地望了我片刻，脸色缓和些许。“难怪…说来他也没怎么坏我的事，又与你有这一段交情在，我放过他也未尝不可。可惜，这次恐怕还是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我留他另有用处。”
　　“什么？”
　　“你难道想不到？我畜养血蛇至今都不怎么满意，是因为使用的大多是普通血族。我需要些更有魔力的血液…”
　　“我明白了。”我从未有过地猝然打断了他，转开眼去望着别处，喉口干燥得几乎要喷出火来。耳边响起了另一个声音，一波波冲击耳膜。
　　萨麦尔果然没有说错。
　　他有些无奈地笑笑。“我知道，手段是一回事，我们一向也是恩怨分明的。但是记住，”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托住我下巴，动作和眼神语调一样，温柔但坚定：“这一切，都是在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的。”
　　我默然，一颗心沉下去。
　　但是片刻之后，我又想起了什么，禁不住弯起嘴角，慢慢，慢慢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哥哥好象忘记了什么了。”
　　我望向他，语声轻柔，“我们手头，不是还有两个小吸血鬼吗？他们身上流的，分别是雷斯达和萨麦尔的血啊…”
　　罗伦佐的眼眸闪了闪，随即明亮起来。
　　“很好。”他似是赞许地望着我，语调却有些心不在焉，“我会考虑一下，亲爱的。”
　　他直起身，走向门口。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他扶住门扇回身，哄人似的笑容让我的心猛然一跳，“这几天，你就都不要出去了，好么？”
　　劝慰的话语，不容置疑的口气。他走了。
　　在他身后，门被轻轻带上，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但我不会傻到去碰它。
　　如果没有猜错，如果说我对罗伦佐还有那么点儿了解的话，那扇门必定会让我后悔去试着推开它迈出去。
　　包括那条直通莫古尔的小道。当我有意无意地向后瞥去，我发现那道暗门已消失了。
　　不容许发生的事，就先行杜绝一切可能。这才是他。
　　我向后跌入松软的扶手椅，衣角拂起帷幔一角，露出的小片镜面正照见了我的脸。苍白，消瘦…更刺目的，是嘴角噙的一抹尚未自觉的冷笑。
　　萨麦尔果然没有说错。
　　当我见到罗伦佐脸上的那种仿佛捕食者用以迷惑猎物的笑容——太多次我看到他冲对手露出这种笑容——我就已彻底明白，我们之间已互有堤防，这隔阂怕是再也无法弥补。
　　罗伦佐是戒心极强的人。这么一来，或许我说什么他都再不会上心。不过我不担心，这一次他必定会依我。一来我的提议确实更易于实施，二来…他还需要我，不是么？
　　这想法让我益发冷笑起来。
　　他将需要按时喂给那洛林族女子的魔药配方给了我，只给了我。这是血蛇魔咒的一部分。当他将我看作最理想的配药人，或许想不到会有不信任我的那一天。那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复杂的药方。临时起意换人，一时怕是找不到合适人选了。
　　他不傻，不至于真同我扯破脸皮。我自然也不是傻子，乖乖地为他专心配药。
　　不几天，果然接到罗兰密传的报告，罗伦佐已用克里丝蒂和洛林的血喂养了血蛇。又过了两天，罗伦佐主动带我欣赏了生成血蛇印的过程。他的目的，似乎达到了。
　　我只是暗自冷笑。
　　即便罗伦佐已对我严密监控，我依然能与外界保持联系。罗兰忠诚得像一条狗，千方百计破坏着罗伦佐阻隔我信息来源的计划。或许是处处算计必有一失，他也想不到意念传声的本领是某些强大吸血鬼的能力之一。我也是直到雷斯达施展起来，才明白巫师苦练的高级传音魔法较之这种暗夜生灵的异秉，实在是差了不知多少。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罗伦佐破天荒地让那两个吸血鬼雏儿体内残留了一点儿魔血，他们因此拣得一条性命，只变得虚弱不堪。
　　黑巫师还是活动频繁，罗伦佐更是忙得不见影，甚至比之前更甚。显然他被别的什么念头缠住，连他花了大力气终于完成的血蛇魔咒都仿佛被暂时搁置。
　　就算计划有变，我却越来越明白，萨麦尔所言大致不错。
　　于是，当那天夕阳西下，猫头鹰绕着高耸的角楼拍翅低飞发出阵阵哀鸣…我隐约察觉，终于在偃旗息鼓地等待之后的今天，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天边低垂着灰黑色云絮，一团团被夕阳余晖浸得殷红。我静静注视着黑暗的镜面，同时轻拂指上戒指的祖母绿表面。戒指给予我炽热的回应。随即罗兰的声音低低传来，告诉我黑公爵已经出动了。
　　同时，在我注视着的镜面，一点嫣红于那深浓的黑暗、在金发吸血鬼的脚下绽开。魔血自他咬破的指尖淌下，一滴滴坠于地面。血泊渐渐扩大，吞噬了那抹暗淡的金。我眨眨眼，将视线从镜面上移开，移到眼前的地面。就在镜中的那滩血泊隐入黑暗时，又有一点嫣红在我面前的地上浮现出来。
　　它也缓缓地扩散，直到几乎让我感觉视野中只剩下红黑二色，雷斯达出现在血泊中央。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灰眸闪烁，彼此心领神会。我也学他那般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在血泊中，即而缠住他冰凉的手指。伴着沉沉的坠落感，浓郁的红也将我淹没。
　　当视野再次清晰，茂密的林木映入眼帘。我们已到了黑林子边缘。
　　身边散着几段腐烂的树根，往前才是黑压压的茂密森林。饶是如此，依旧有强烈的威压感扑面袭来。不知是否是我的想像，今天这感觉尤其强烈。
　　“不错…”我试着扯裂沉闷的空气，然而声音就像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粘腻东西，无力地反弹。“这血液通道。罗伦佐或许想不到，黑魔法束缚不了血族的天赋异秉…”
　　话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是低不可闻。虽是对林子有所了解，我也禁不住暗自一惊，立时警觉起来：“这是…”
　　“南黑林子边缘。”空气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对吸血鬼似乎没有什么影响，雷斯达探头探脑地向林中张望。“从这儿可找到一条小径，直插林子南部的心脏地带，似乎曾是要道，入夜也不常变更…”
　　我瞟了他一眼。
　　“…我想，是最近的二十年都没有变过。”他补充，显然也记起了上次的遭遇。
　　“南黑林子…”我沉吟着，“是整片森林最阴暗之处。原来还是她的藏身地？”
　　雷斯达点头，“不如说是她的领地之一。她很少来这儿，每次来都会杀尽贸然闯入的血族后辈，因此新生血族对此地敬而远之。”
　　“你现在却要陪我进去？”我含笑睨他，“想清楚了？我去是因为与我那亲爱的哥哥尚未绝情，你…”
　　“我只是不想失了我的猎物。”他笑得邪气。
　　我们都在开着玩笑，实际我们的玩笑都被眼前树林无声息地吞噬。头顶交错的枝桠仿佛压得更低，更具威压。
　　沿林子边缘才走了几步，果有一条小路出现在树丛中，影影绰绰。
　　我停住脚步。“就是这儿？”
　　“没错。”
　　我向小径迈了一步。脚下枯枝发出了轻微断裂声，掩不住身后忽然传出的悉蔌细响。
　　我警觉地迅疾回身。黑黝黝的灌木丛后晃过模糊的影。我抽出魔杖，随着黑影的移动转身。那道黑影忽然一顿，接着，传来清脆的击掌声。身边雷斯达发出似是无奈的呻吟：
　　“马修，你终于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