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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永夜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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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修拍着巴掌自灌木丛中走出,直到我身前停下。灌木的利刺在他身上划出道道细痕,渗出几滴血,又迅速愈合。
“不错啊。”他停止了击掌,语气中带着赞许。“一个凡人,居然能发现幽冥子孙的行踪。”
“我是个女巫。” 我眨了眨眼,冷冷道。“凡人”这个字眼虽小,却不能用在黑巫师身上。“你在这儿做什么?”
“别这么不友好,尊贵的殿下。”马修平静地笑道,“我可不是来给你捣乱的。如果你还记得,那就想想是谁曾指点雷斯达萨麦尔宫殿的所在…还有,是谁告诉他该带你来这里的,嗯?”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抱起双臂,依旧冷冷地,转向了雷斯达。“你告诉他的?”
“他都不必说,不是吗?”马修将笑容扯得更宽,但他清冽的碧色眼眸波澜不惊。“只要他想,只要我们彼此之间没有互闭视听,我自然能听到他所想的。”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说这话时略带异样,一种宣称所有权般的倨傲感。
“那么,你知道那个千年之子回到了这里?”我接着问。
“当然。”他草草点头,神态有些轻慢。“想想看,黑巫师都已经探访到的消息,血族怎会不知?太明显了。雷斯达如果能自由行动而不是要留在你身边,也根本用不着向我打听。”
“哦?那么…”刚开口又硬生生顿住了话头,我颦起眉。“等等,当然是太明显了。她一定是故意漏出了风声,要吸引罗伦佐去…”声音渐弱,我缓缓抬眼望向马修:“对你们来说,这样的猎物怕是很难得吧?”
马修终于敛了敛略显轻慢的神态,转而将视线认真专注地凝聚在我身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想明白了。”
我自然不会坦言是萨麦尔点醒了我,只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这么说,罗伦佐已经进去了?你看见的?”
“我看见的。”他低声确认。那种浮于表面的笑容消失之后,他原本苍白消瘦的面庞分外显眼。我忽然觉得此刻的他比在萨麦尔宫殿外见的那一面更显憔悴。
深深望了他一眼,我拔脚向林中走去。
夜色已渐浓。
天边翻滚的云絮不复是酽浓的红,转而代以深沉近乎墨色的紫,仿佛干涸已久的血色。隐然有暗淡的月光透过云层,晕开成朦胧的微光将我们笼罩,与夜色糅合,混杂成的颜色也近乎暗紫,妖媚,诡异,投射在我的黑袍上,更让我仿佛披了件血衣。
但是随着我们向林中的深入,头顶的枝桠越来越密,初时尚还露出小片的天空,不多会儿,仰头只能望见一片混沌的黑。
我们完全陷入了黑暗。这一种如此浓重的色彩,逐鹿山庄的阴暗与它相较简直成了明亮的殿堂。脚下的小径也是一片模糊,我只能依靠黑色的深浅差异来将它与灌木区别。
唯一的闪光体就是眼睛——两个吸血鬼的眼睛在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散出荧光,仿佛燃着灰白与惨碧的火焰。光反射着,映得他们光滑如石雕的肌肤、玻璃般的指甲连同雷斯达的金发也泛出淡淡白光。我身边的这两个暗夜生灵,在极至的黑暗中却仿佛成了两个巨大的发光体!
我一边琢磨这多少有点讽刺意味的比喻,一边脚不停步向林中迈进。小径仿佛走不到尽头。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我终于能勉强辨出道路两旁的树木轮廓。然而周遭的景物仿佛不变似的。走了久了,甚至不再能感觉到夜色的浓淡变化。我们仿佛走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子,永无止境。
身后传来了“沙沙”声,继而是一声钝响。我回头,见雷斯达抓住了一只黑松鼠。他用两指捏住那小东西的尾巴举到眼前打量,脸上是一种恶作剧般的玩笑神情。那小东西有一对黑亮的眼珠,正惶恐地四下张望。我不禁好奇地驻足观望。雷斯达察觉了,回头似是不好意思地一笑,示意他会赶上。轻微的撕裂声,他咬开了松鼠的喉咙。
“怎么,很有趣是不是?”马修紧紧尾随我继续前进,忽然跟进了几步低声道。他显然发挥了那超自然的声音,冲破沉闷空气的阻挠。“我想他大概习惯了这种东西。”
“你觉得很可笑?”我的声音却仿佛被人捏住了鼻子。“难道你就不会时不时抓点老鼠之类,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比如说,在这种地方?”
黑暗中传来马修“咕咕”的笑声。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永夜之地,不是吗?黑林子南部是一个永远见不到阳光的地方。”
话未说完,我不得不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但实在没有什么空气可供呼吸,它凝滞得仿佛稠粥。那两个吸血鬼却是毫不受影响,让我禁不住很是羡慕。“吸血鬼的最佳据点,难怪她会选择这块地方。”
“对了!这是和魔法有关的,你当然清楚…那么你既然了解了优劣之势,自然也不难想到像你这么个凡人贸然闯入千年之子的领地,无异于去送死咯?”
“哦,是吗?”我淡淡地应了声,脚步丝毫没有放缓。
“你真以为这样赶去能阻挡得了什么?”不再是略带挑衅的不屑,马修的声音多了点好奇。见我没有回答,他又提高了声音:“啊,对了。我们骄傲尊贵的女大公殿下,法力高强冷酷无情的黑巫师。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办不到的吧?还是,这不过是你这样以为?”
他的话很刺耳,但是…太明显的激将法。我只暗自冷哼一声,不屑作答。
“哦…我想到了。”马修又故作恍悟状,向我靠得更近。说话间他的呼吸喷在我裸露的脖颈,冰冷的气息激起一阵颤栗。我不觉缩了缩脖子。现在他凑到了我耳畔,说的话字字直钻耳膜:
“你是不是在想,你可以利用我们这些黑暗之子的弱点,就像你曾两次做过的那样?”他哑声轻笑起来,“可不要忘了你要么知识对付一些中下等的血族,要么就是借助一点儿运气,以及萨麦尔对你的…怎么形容呢?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蛇一样的女人,能不断地在狭窄的缝中钻入钻出…但是这一次你要面对的却是个真正的千年之子,她不会中你那些贱招。我们伟大的Ventrue家族女主,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你仰慕她,自己找她去,别来烦我。”我厌恶地侧了侧身。
终究还是虚弱,他笑得喘了起来,胸脯剧烈起伏,血色涌上两颊。
但他的话仿佛我耳边无意义的嗡鸣。他看来是对的,我却不这么认为。也许是找到罗伦佐的念头在那一刻不知怎的好似被放大了千万倍,掩去了一切,代以最纯粹的冲动。
没错,那是愚蠢的冲动,但在当时看来并不是这样。也许,那种未知的古怪助力也加强了这种执念,因为我还记得在那些企图阻挡我的吸血鬼身上莫名燃起的大火。我觉得,或者不如说是有什么东西让我这样以为,它还会出现,就好像是我让我降在了那些吸血鬼身上。
这个念头无疑是危险的,我似乎正置身于某种无形的强大控制中,但我感觉不到。因为统一的,我的一部分敏锐感觉也被那膨胀的执念削弱——我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找到罗伦佐,找到…我哥哥。
它缠绕着我,似是永无止境,一如这夜。
我当然不会向马修坦言。马修…这个吸血鬼,雷斯达过去的同伴。我能感受到萦绕他的浓浓的失落感,仿佛从吸血鬼的意义来说他也不属于生或死,只是在边缘徘徊。我能感觉到,将他与这个世界联系的只是一条纽带,也许就是雷斯达。因为当他望着雷斯达并且只在这个时候,仿佛有一团火点燃在他脆弱的超自然皮囊之下。
直到那以后的许多年,我才明白“同伴”这个词对于血族的含义。
我闷头跋涉,沉浸在思绪中一不留神撞上了什么东西。黑暗,完全的黑暗…灌木与小径几乎溶为一体。我被尖刺挂住了袖子,一扯,血就涌了出来。身边的马修突然一动,似乎抓住并攥紧了什么东西。我闻到血腥气,如此浓烈,一如血色的殷红,渐渐从伤口扩散到周遭无边的黑暗中去。
我低头舔起伤口,并低低吟出咒语,覆住流血的地方不让魔法的光芒外泄划破夜色。一股暖流自腹中升起,自口中吐出抚去血痕,余下弥漫在我齿间的血味,温热而带着咸腥,又强烈得似一记掌掴,萦绕着我久久不散。
“味道如何呢?”
这含了温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是马修。我抬头,见他眼中的碧色荧光明亮异常。越过他的肩膀,树影簌簌晃动,雷斯达终于赶上来了。
这深沉的黑暗糊弄了我的眼睛。当我再次低头向地下看去,路已消失不见。燃于马修眼中的碧火却仿佛在我的视野里打上了烙印,在我移开目光后很久仍在眼前晃动。于是我转而任马修先行,自己紧紧尾随其后。他不用像我那样谨慎摸索,凭借对黑暗的感觉走得轻捷迅速。
林子越走越密,渐渐地连马修那吸血鬼的眼睛都难再从茂密的灌木丛中寻出可行的路来。我们在厚厚的蕨枝上休息。雷斯达猫着腰从我身边走开,到前方的树林中去探路。我揉着眼睛,远眺那团金影在林中晃动,一会儿就被黑暗吞没。
似乎下了阵小雨,却只听见头顶厚密枝叶的“沙沙”声,几乎没有一滴水落到我们身上。但雨让空气变得冷湿蚀骨,我寻着干燥的草丛,尽量蜷成一团。
“照你这个速度,两天也走不到那儿。”
又是马修,他背靠一棵树斜睨着我。这家伙总爱挑衅,自然是因为雷斯达的缘故。我这么想着,满不在乎地拢了拢头发,又仔细弹干净长袍下摆上的尘土,这才慢吞吞地开口:
“这你可唬不了我。我这样不用魔法行走是为了保存实力,罗伦佐也会证明做的。”
“你确定?”马修哂然,“也许你那亲爱的兄长比你厉害得多?也许,他比你想像的更自负?”
“闭嘴。”我恼了,“你凭什么自以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
半句话滑到唇边,不觉又咽了回去。一股难言的异样自心头升起。我警觉地扭头去望了马修一眼,他的笑容古怪阴恻:
“怎么?”
他半边脸隐在黑暗中,能看清的半边脸上嘴角斜斜吊着,似笑非笑。
似有细密的松针样的东西在我背上扎着,我猛然跃起扑到路边,在小径两旁细细搜寻起来。这是夜行追踪的技巧。罗伦佐要我为血蛇魔咒配的药中有一味极重要的配料——染血玫瑰的枯枝粉末。为此他亲自为我采摘花枝用魔法烘干碾碎,久而久之身上自然染了这种奇异浓烈的甜腥芬芳。这对一个惯同药材香料打交道的女巫来说不难辨认,只是我被单纯冲动的念头纠缠着,一时竟忽略了。只要他从这条路上走过,自然会留下…
但是没有。
“你在找什么?”头顶响起马修的声音。
我一声不吭地站起身,目光灼灼直盯着他。
“怎么,”马修吊起的嘴角动了动,似乎要向后退去,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你发现什么了?”
“他没有从这儿走过。”我冷冷地一字一句道,“或者说,他没有…”
“没错。”马修平静地道。
“什么?”我却吃了一惊。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事实。”马修重复一遍,依旧是那样平静,说得更慢更清晰。
我觉得自己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牙齿像是粘在了一起,说每一个字、每一次扯动唇角都仿佛强笑。
“什么是事实?罗伦佐没有走这条路?你知道…还是,从代替我走在队首时你就这样打算了呢?”
“都是。”仍是毫无起伏的语调,马修面无表情。“除了最后一条。我不是从那时才开始往岔道上走的。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走你亲爱的兄长走过的那条路。”
仿佛有人在我头顶敲开了一个生鸡蛋。而马修仍在说着,
“是我指给雷斯达这条路的。他对这一带不熟,而你看来和他一样。我骗了你,骗了他,没错。”
“为什么?”我居然还能保持声音平稳。
马修也更像是戴了个面具而非他本人在面对着我。“不为什么。”
“疯子…”我强抑颤抖四下扫视一圈,又瞥一眼脚下模糊的小径。它看来老老实实的,仿佛它一直呆在那儿并且会永远继续下去。但是…谁知道呢?“竟敢开这种玩笑,在永夜之地…还是你知道我们正走向哪里?”
“不知道。”马修答得坦然。
“好,好…”我咬牙强笑,“那么你不知道我们可能死在这里?”
马修居然微微笑了,“那也比为了你这么个女人去死来得好。”他柔声道。
我眨了眨眼。“你指的是雷斯达?”
马修没有回答,他将答案写在了脸上。
我定定瞪了他半晌。黑黝黝的树丛中他更显苍白瘦削,一种缺血的暗青正浮在他两颊。唯一有生气的是他的眼睛,那两潭浅碧不复是波澜不惊,终于爆出了点火花。让我不能容忍的是他竟可以这样坦然地陈述他的谎言,以至于我居然也冲他微笑了:
“可那是我们两人的事。你知道他为什么愿意跟我来吗?”
马修抱着手肘站在那里,眼底有两抹阴影一闪而逝。“因为他爱你。”他轻轻嘶声说。
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辨出他嘴唇的蠕动。但这句话本身带给我一种欢喜的微颤。
“是的…”我附和地低吟,“我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了,你这个可怜虫。”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清晰了些。
“你。”我用着那种罗伦佐惯有的恶毒甜蜜的轻柔调子,“你以为我对你一无所知吗?那就错了。我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我不管你现在对雷斯达或者我是什么感情,但我知道你曾不止一次巴巴地跑去找他,而他竟然不要你!”
“你怎么知道?!”他冲口道,语气急促起来。“读心,是不是?你竟敢对他…”
“他自愿给我看的。”我说道,“向我敞开他灵魂的一小部分。当我的血流向他的时候…你明白的。”
马修的面部有一瞬完全紧绷,然后又渐渐松弛下来。“是的,我明白。”他说,“当那种血液通道建立起来…所以不管怎么你知道了。”
我觉得我成功了,眼前的这个吸血鬼正在失去理智。从他的反应中我品出一点儿残酷的快感,正如我曾对萨麦尔做的那样。我喜欢这种报复的快感。
马修略眯起眼,身边的空气一寸寸冻结。那双闪光的浅碧瞳仁曾是玻璃般剔透,现在却仿佛属于某种凶恶的巨兽,像在那深陷的眼眶中点燃了两团碧火。
“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他哑声道,步步朝我逼近。“你…”
忽然他呼吸急促起来,以惊人的速度拉近了与我之间的距离。眼前骤然晕眩,他一把抓住了我。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我的脖子,先是唇,然后是牙齿…
“啊啊啊啊啊——”
伤口里鲜血长流。我伸过头去,先行一口咬在了马修肩头。冰凉的气息离开了我的咽喉,而我继续死死咬着。除了施行初拥,人是不能承受吸血鬼的血的,我知道,所以我只是任那魔血自我齿间汩汩淌过。马修用力甩开了我,这一下撕扯差点没咬下肉来。他捂住肩膀连连后退,疼得龇出了尖牙。
“疯女人。”他说,找回了一点儿理智。
我吐着口中残留的血,边冲他得意地笑。马修怒目瞪我,看样子还想说点什么,忽然脚下踩到的什么东西转移了他的注意。
那东西似乎很脆,被他踩到发出“咯嚓”的古怪声音引得我毛发直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我跃过去一把推开他僵直的身体。然后我看清了,那在暗处泛出白光的模糊轮廓是一具残破的骷髅。
冷湿粘腻的感觉自胃中升起直堵到了喉口,心中有种感觉正在加强。我忍不住向身边的马修投去一瞥,发现他正定定地望着近旁某处。
再也顾不得别的,我让魔杖亮起了荧光。视野霎时明亮,马修盯着的赫然是一具女子的躯体。
如果说骷髅可以解释为迷路者的遗骸,那么这女子雪白的脖颈上清晰的牙洞则清楚表明这是吸血鬼所为。我将魔杖举得高些以便看得更清晰。
前方的林子里传出了响动。我们齐齐抬起头来,刚才还相互争斗,现在却不觉渐渐靠拢。我左手攥紧了魔杖,右肩紧挨马修的肩膀。
马修微微一动,斗篷滑到一侧,恰好盖住了肩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我不禁朝他投去惊讶的一瞥。而他声色不动,直视来人。
是雷斯达。
见他拖着脚步自树丛里钻出,我不觉松了口气。但几乎在同一时刻,黑暗中又传来了新的声音。
我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这才发觉雷斯达神情异常似在努力听着什么。他走到我面前,几乎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嘴唇,但他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入我耳郭。
“是她…?”
他语气不很确定。我蓦然抬头,不远处的黑暗中已然现出了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