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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染血玫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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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沉默在黑暗中。
在那样死寂而没有边际的黑暗中,萨麦尔的声音震得我的耳朵一直嗡嗡作响。
黑衣女吸血鬼没再出现。小乔伊来了,照例送上食品衣物。他有些好奇地觑我的脸色。我想起萨麦尔的话,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他被我看得有些讷讷,欲转身离去。我扬声喝止:“等等。”
他回头。
我扯开一抹毫无心机似的笑容,一手拍了拍软榻,引用某人的话说:“永生如此无聊,陪我坐会儿不行吗?”
他也听话,乖乖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这就对了。”我继续假意灿烂地笑,“一样是监视,可以舒服地坐着,又何必去蹲灰堆呢?”
他飞快地斜了我一眼。如果不是这张面具似的吸血鬼的脸,我想,差不多就该欣赏到他类似脸红的表情。
“好吧,不开玩笑。”我慢慢敛住笑容,“你主人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主人去了哪儿,如果你是想从我口中套话的话。”他眯眼看向我,柔声道。
“什么话。”我咳了声,“难道我不是被日夜监视着吗?你主人好象根本不在乎我知道什么。”
“那好吧。如果你真想知道,主人前些日子去寻找花田了。今天,似乎又朝着那个方向去了。”
“花田?”
乔伊耸耸肩。
“好吧。”我也学他那样一耸肩,“对了,我刚来的那天晚上你说过不明白你主人为什么要将我这样留着。那么这些天来,你看出为什么了吗?”
“那还不明显?”他扫了我一眼,“他要把你当作凡人宠物。”
我翕动嘴唇,将这个词默念一遍。“当年你也是这样吗?”
他又投来飞快的一瞥。我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色戏剧性地变了变。但当我回头看他时,他又静静地垂头坐着。
“是不是所有被吸血鬼爱上的人到最后大都要被同化呢?毕竟凡人会老会死,很快就不复是当初爱上的模样了,还是像这样定格了好啊…”
我继续故意说道,对着光滑如镜的石地打量自己的倒影。
“哦,你这样认为?”在我身旁,乔伊也在注视自己的影子。
“你恨不恨他…将你变成这个样子?…”
忽然他抬起低垂的头,用一种压抑着阴冷的轻柔语调打断我:“问得太多会让你没命的,亲爱的小姐。”
我举起双手:“我什么都没说。”
眉眼间的神色却是在说“随你便。”
乔伊又戒备地看了我一眼,一声不吭地滑下软榻。他迅速向外走去,留我一人沉思着凝望他的背影。
争吵后的第二天晚上,萨麦尔出乎意料地又出现了,怀中还抱了一束新鲜的染血玫瑰。
花瓣仿佛含着水一般,显然是刚采摘下的。我微讶,想起乔伊说的寻找花田的话,不禁挑起了一边的眉。
不过看到染血玫瑰心头还是抑制不住泛起些喜悦。我的房间常年熏着昂贵的香,并在各个角落洒了这种玫瑰水。而到了这里,阴冷潮湿之外就是淡淡的霉味,仅这一点就能将我逼疯。
“你喜欢的?”他笑着走近,全不念旧恶的样子,倒叫我有些不安。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一把夺过,震落的花瓣悉悉簌簌洒了我一身。“将我关在这里,还弄这些东西来哄我?”
“我不是说了吗,要你陪我一起看戏。”
“我哪有你这样的心思?”我冷笑,“你不在乎,我可不一样。”
“你又来了。”他也不恼,似笑非笑地瞟我。“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形?还是那句话,我一样会告诉你的。”
我背对他,轻轻捻着花瓣。
“实话说,你能说出那些话,之前我还是有些低估了你的能力。”萨麦尔缓步绕到我面前,曼声道:“不过有一点你还是想错了,她不是我请来的,是这里的幽冥子孙发出的求援声传到了她耳里,她于是要我解释。”
“但是现在呢,”我冷冷扫他一眼,“你能说不是顺势而为?”
他笑了,“你信不信,现在不用我去推动,这场戏也会很好地继续下去的。”
“哦?”
“我跟你打个赌怎么样?”萨麦尔开始绕着我来回踱步,眼中透出浓浓的兴趣。“你哥哥是在找你没错,但即使没有你的事,要不了多久他也一样会找上门来的。”
“你怎么…”话刚冲口而出就硬生生收住,我瞪大了惊骇的眼:“什么?!”
萨麦尔不语,脸上那副表情似在嘲笑:“你已明白了,又何必问?还是,不敢相信?”
我低头咬住唇,萨麦尔不言而喻的暗示令我心生莫名的不安。“我知道他是不在乎冒险的…他常说如果没有足够的气魄胆识,就不能成大事。可是…可是这一次他盘算得未免大了些。”
“你们巫师不是向来狂傲得很吗?”萨麦尔望着我冷笑,“什么强大、永生的血族,在你们看来只是供你们利用的暗夜生灵之一,什么时候放在眼里过?还是…”
他似乎想起了黑巫师利用吸血鬼的种种往事,声音渐渐不堪入耳。“女大公殿下终于意识到有你们凡人无法参透的超自然力量存在,开始学乖了?”
“你…”他话中的挑衅意味挑得我心头火起,但正说着正题,我只好勉力克制。没错,在对吸血鬼了解得越来越深之后,我确实担心即使厉害如罗伦佐的黑巫师,也难做真正强大的血族的对手…
“至于你,”萨麦尔的声音又像条毒蛇缠住了我,“现在的你就是被关的命。就算不是我,罗伦佐也不会再放任你自由行动。担心你坏事不说,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也更愿意将你当作某样珍贵的东西束之高阁,以免意外。换了我是他,也会这么做的。”
我被他说得怔住,胸口郁积了一口气很想反驳他几句,却因为他说得很可能完全正确而一时无言。末了我只闷闷地吐出一句:“可你不是他。”
“所以你还是在我这里的好。”萨麦尔没听到似的说,声音里又多了分恶毒的甜蜜:“至少,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像你那亲爱的哥哥,做什么事都瞒着你,是不是?”
“够了!我早就…”我气结,赶紧顺了顺才缓过来。“习惯了。哥哥只是不想让我操心,你少来挑拨。”
萨麦尔笑眯眯地帮我顺气,“可是凡此种种的‘关怀’似乎并不讨你欢心呢,不然你也不会这么任性胡闹…”
“没错,所以现在闹到这地步我后悔得不得了。”勾起一抹如他那般的假笑,我报复性地配合道。萨麦尔一愣,我话锋一转:“不过照你这么说,终于有人肯同我把一些事挑明了说,倒也让我有几分高兴呢。昨天你要说的话应该还有没说完…”
“确实。昨天你我都太激动,该说的许多都没有说,不该说的却说了一堆…”
他语气里带了刺耳的揶揄意味。我面色一冷,沉声道:“不错,我是有几笔帐要同你算一算。”
他也慢慢收住了笑容,只嘴角斜斜地挂着,“哦?”
“首先,克里丝蒂是怎么回事?”
我低头拈花,声色不动。“不要问我怎么知道,她好歹曾是我们的人。”
萨麦尔的眼神闪了闪,嘴渐渐咧开:“找一群人为你们卖命,再找另一群人去监视他们,这确实是你们的惯用手法。没错,的确是我给她的初拥。”
他掠了下鬓发,语气淡淡的,“那天雷斯达吸干她的血后就扔下了她,我恰好路过。”
“为什么?”我颦眉,“被你们吸血致死的凡人多的是,为什么偏偏对她有兴趣?”
“为什么?”他哂然,“不为什么,纯粹兴起罢了。放心,我那时还没料到会与你们扯上关系,所以不会有什么利用她行反间的想法。”
“因为雷斯达吗?”
“什么…”
“因为他也是个不太一样的吸血鬼,很能引起你的兴趣,是不是?当你遇到与他有关的事,这个感情因素确实起了作用吧?”
萨麦尔的脸色有片刻的僵硬,这一瞬的僵持气氛简直似我点破他与阿塔兰特关系时达到了顶峰。我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不能说没有警惕与紧张。
不过这一回萨麦尔很快收拾了情绪。“好吧,我承认我是有过利用她监视他的想法。不过你越界了,血族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那好。”我耸耸肩,“既然这样,就说跟我有关的吧。罗伦佐怎么样了?”
“他当然在找你,但他找不到这儿。”
“哦?”
“还有,”萨麦尔故意顿了顿,拖长了语调道,“就像我说的,他其实已开始对千年之子感兴趣了。”
我扶弄怀中染血玫瑰的手微微一颤,不留神被刺扎破了手指。殷红血珠滚过手腕,顺着手臂蜿蜒淌下。
我眼角清晰瞥见那抹红浮现在萨麦尔的黑眸中,他喉头滑动了一下。
“你想去提醒他么?”萨麦尔缓缓靠近,观察我脸色。
“你不会放我走。”我低头咬了下唇,“你就是要留我在这里,要我看着。”
“没错。”萨麦尔哑声轻笑起来。“他在哪儿得意过,就该在哪儿跌下去。还有什么比欣赏这样的报应更愉快呢?”
他忽然抓住了我,顺着我臂上的血珠一路舔吻下去。
我没有动,任他吮尽了臂上的血抬起头来才淡淡地笑:“哦,是吗?”
鲜血让萨麦尔两颊泛红。他唇上也沾了我的血,说话间伸舌舔了舔。
“怎么?”他像是觉得有趣,“你还想要…”
他突然安静下来。
我仔细打量,见他双肩颤抖,牙齿微微打颤…一种不听使唤的僵硬感涌上他的双手、他的脸、直到他的眼,并给他眼眸的那种眩黑抹上了一层灰。
他的唇微张,舌尖抵着上颚拼命要发出什么声音,但是那声音被他自己吞没了。我上前几步,于是我能听见了,他在小声叫着我。
我不紧不慢地绕他走了一圈,期间他拼命试图转动眼眸寻找我,但是他的眼睛始终定格于一处。他痉挛的肩膀终于猛地松懈,带着他重重坠在榻上。
我又靠近了些,手撑软榻俯视着他。他瞪着我的眼神近乎惊恐。我微微笑了,
“很少有人知道染血玫瑰其实是种邪物,只有黑巫师才懂得利用的道具。新鲜花茎浸了鲜血再加以黑魔法的催化,就能合成一种极强的禁锢咒,对不知破解之术的人来说无异于死咒。而这种邪门咒语通常只有施咒者才能解。”
现在论到我用那种讲故事般的调子对他说,“但它最特别的一点在于功效不受限制,无论是人是鬼,本领多强,全都逃不了它的诅咒。所以多数时候,它就被专用来对付邪物。说到这点,我真要谢谢你的花了…”
他似乎还能听明白我的话,终于挣扎着转了下脑袋,随即又坠回榻上。现在他又发出那种微弱的声音,隐约在叫着“乔伊”。
我自然清楚乔伊不会来——没人会听见萨麦尔这般低弱的声音。而作为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吸血鬼,乔伊与萨麦尔之间不能靠意念传声。但萨麦尔还能呼唤谁呢?这里其余的吸血鬼都不是我的对手。
“你确实低估我了。”我拈起朵花吻了吻,又冲他微笑道。现在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全身石雕般动弹不得。“还有,”我半真半假地叹了声,“我明明已经身在其中,又怎么可能是旁观者呢?”
我步步后退,渐渐离他远了。黑暗中只觉他的金棕色长发披散在近乎黑色的暗红缎面上,隐隐流转的微光颤动在一团浓黑中,竟显得易碎般的脆弱。
“萨麦尔,你早该死了。如果只为迷恋而迷恋,为永远得不到的回报,和那一缕飘渺而不知意味的爱的话…世界只是折磨。”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喃喃地吐出了这句话,挥去了嘲意,仿佛我心底还存着另一个念头可以去同情,或是类似同情。
我几乎立刻闭紧了嘴,又换上一抹冷冷的自嘲似的笑。
伸手在窗台上按了按,我纵身窜出了窗户。
这是一条我早就看准了的路。窗户并不直通外面,落地后我置身于一条走廊。这似乎是主道之一,两侧伸出许多分支,光线与其他地方一样昏暗。我凭着对光与空气的感觉摸索前行。
走了一会儿,只见迎面一道尖拱,连接另一条走廊。拱门下嵌了一条黑影。
我定了定神,看清那是某个等同于行尸走肉的女吸血鬼。
“小宝贝怎么跑这儿来了?”见我走近,她倚在壁上腻声道,想必早已发现了我。大概是知道萨麦尔在,想不到我会跑。
我不理她,径直走过去,她却突然伸出手来挽住了我的臂。
“别跑啊。”她蛇一般粘了上来,上唇卷起露出长长的尖牙。“说实在的。小宝贝,我也很喜欢你呢…”
她竟然张开双臂将我箍住。我想起萨麦尔的话,下意识地挣了几下,怎奈这个女吸血鬼的力气也不小,我被她抱住丝毫动弹不得。
她的脑袋绕到我后颈,急切地开始寻找动脉。心头一股怒火窜起,我冷哼一声正待念咒,女吸血鬼却突然尖叫着后退。
臂上的力道顿时一松,我立刻脱出身来。眼前一道眩目强光,耳旁一阵阵凄厉尖啸。我揉着手臂后退,看清了发生的事不由大吃一惊——女吸血鬼的胸口正窜出条条火舌!就在我注视的当口,灼热的明黄烈焰已将她燃为枯骨。
我惊骇莫名,清楚自己分明还未来得及念咒,这女吸血鬼竟会自燃起来!那么这是天火?还是某个躲在暗处的人的手笔…
但现在不是思索犹疑的时候。前方又传来了响动。我抬头,见那个老鼠样的吸血鬼从尖拱下绕了出来。
我来不及做任何动作。长长的走廊里只有我一个活物,对面女吸血鬼的残骸正失去了重心朝我倾倒。我急忙闪避,残骸就在我面前撞上石壁碎成粉末。
而这一幕全都被眼前的这个吸血鬼看在眼里。他怔了怔,随即尖叫一声朝我扑来。
我堪堪避过,边退边痛恨这鲸骨裙撑让我几乎抬不动腿。他来势凶猛的一击不中,转身又冲上来。我索性不退不让,站定了准备对付他。
然而这回他只跑出几步。随着又一声凄厉惨呼响起,一道火舌自他前胸穿出。
我再一次怔住,眼见他惨叫着连连后退,惨白的脸上嘴张成O型,颤抖着抬起一只手直指向我。随着最后一道火光窜起,他的身形被完全吞没,转瞬也成了一具焦碳。
这是…我干的?!不可能…我愕然,举起一只手诧异地打量又放下。就算我已将意念魔法运用得炉火纯青,但这一次我更肯定自己连心思都还未来得及动。
这时,我前后的走廊两端因方才的响动又被吸引来几个黑影。
顾不上深思,我越过他的残骸朝拱门加速跑去。前方一片模糊的黑影,近了我分辨出那是三个普通的吸血鬼。我脚步不停,打算硬闯。但随着又一声惨呼一团烈焰,离我最近的那个挥舞镰刀准备攻击的家伙抽搐着猝然倒地。其余两个吃了一惊,后退时目光扫过地上的焦碳。他们掉头就逃,很快没入走廊两旁岔道的阴影中去了。
我径直跑过那个还在燃烧着的倒霉家伙,边跑边用力扯下裙撑。该死的萨麦尔,要我穿这样的衣服就是为了束缚我行动吗?…好在我跑的这条道正如预料的陡直向上,很快,石地上隐隐泛出了荧光。
月光。我心头一喜,用力一蹬石壁飞掠出去。透入天光的出口就像初升月亮般跃入视野。看来这虽非正门,却是城堡里备来应急的常用通道之一。
双脚踏上微湿的泥地,我大口呼吸久违的草木气息。忽然近旁树影一分,走出个人来。
这是个孩子,可不只是个孩子那么简单。
“殿下要去哪里?”男孩抱起手肘挡在我身前。
我暗自抽了口气,勉强笑道:“乔伊,你…”
他已欺身上前,不由分说将我往通道里推。“你不能出去。”他附在我耳边温柔地道。
我怎肯任他摆布?一伸脚就勾住了石壁。却未料就在这推搡间,略一分神被他看入了眼眸。
乔伊的脸色变了。“主人呢?”他眼中骤然窜起黑色烈焰,“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咬牙冷笑,话音未落就已迅疾出手。
但他快了一步,抓住我的双手向身侧压去。好大的力气…我痛得咬紧了牙流下冷汗。而他不给我任何机会,一只手将我双手固定在头上,腾出另一只手来闪电般扼住我的咽喉。
“你做了什么?”他凑近我耳郭,又问了一遍。
他虽然矮小,但可以轻松地腾空而起,将我也提起了寸许抵在墙上,自己浮在半空与我平视。
“做了什么…对他?”我吐出断续的字句,也是顿生急智,挽起一朵无力的笑。“是啊,他是你爱的主人,是不是?”
刻意加重的语气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事实证明先前那些试探的话并没有白说。他的面色渐渐惨白,近在咫尺的那双眼分明浮起了彷徨,周遭的空气都仿佛随之天翻地覆地变化。但他却也忽略了扼紧我脖子的手。我渐渐透不过气来,终于眼前一黑,金星乱冒。
但是下一秒,一股风自身前拂过,乔伊忽然离开了我。我滑落在地大口喘息,抬眼看这个突然出现的金发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