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腔》深海游鱼

3、烧烤

　　这附近的路灯坏掉了，只有童湘身后的商店发着莹莹亮光。
　　她抬眼的时候，这条街的霓虹灯恰好都亮了起来，大半是酒吧和KTV的，二人就在这微弱的光晕下遥遥相望。

　　一时间，‘路遥知马力竟是男的’，‘我为了抢单子一直跟一个男的卖萌贴贴’，‘这个男的竟然是我那个又帅又讨人厌的邻居’，‘我现在能穿回两分钟前收回跟喜爱大大贴贴的想法吗’等一系列思绪涌上心头。

　　她手机上，‘路大你怎么不说话，太晚了先睡吧么么’的消息才刚刚发出去，那个散漫的身影就已经穿过马路，站到了她身旁。

　　孟行的手机猛然叮咚一声，他当着她的面儿看了眼屏幕，才复又看向她。

　　“……”童湘僵了半天都没动，只恨自己打字速度快。

　　“正式介绍一下，我是孟行。”他戴着细框眼镜，透出一股童湘从没见过的冷冽来：“对门的童湘，对吧？”

　　“对。”童湘尴尬的站了起来。

　　他俩的名字都是房东互相告知的，从前也没有怎么说过话。

　　今天却意外频生，频繁见面，现在再这么正式介绍，竟有一种诡异的陌生人play感。

　　童湘想都不敢想，她整天对着‘么么’的太太竟然就住在她对门，是关系并不怎么好的邻居。

　　但事已至此，童湘也只能硬着头皮寒暄：“没想到啊，你竟然……是路大？”

　　这词网上说没啥，线下说却显得有点奇怪了。她很快反应过来，轻咳一声，“我是说，路遥知马力？”

　　孟行眼皮微挑，唇角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略带些调侃的表情让童湘尬的想找地缝钻：“是。除了娃稿和娃衣稿，我还接其他圈子的单，每天都很忙，所以一直也没来得及说清楚。”

　　“那你……”童湘看向他鼻梁上的眼镜。

　　孟行的个子很高，鼻梁也高，架着细框的眼神往下一撇，配着那棱角分明的下颌，便陡然生出一股出尘的寒。

　　“有点近视。”孟行捏了捏眼镜框，“我急事出门才戴眼镜，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在家赶稿，这个城中村人很少，僻静，适合这样生活。”

　　急事是指选妃？

　　近视的话，那之前说她是卖保险是？

　　童湘沉默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真相。
　　也许，可能，大概，她这位邻居，并不是故意无视她？

　　网友的线下见面，总是不怎么美好的。

　　就比如现在，孟行显然也想到了‘选妃’这件‘急事’，有些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总之，值班室也是可以受理报警的，我们一起吧。”

　　报警这件事格外简单，因为涉及金额已经属于特大诈骗案，警察的处理动作很快。只不过孟行的被骗还有待商定，毕竟画稿无法估值，他基本只能去告一个侵权。

　　二人提交了证据，提交了陈词，填了单子，处理完了各种流程，但，娃娘和经理很可能已经卷款出国，警方说一旦到了海外，抓起来就会格外困难。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电诈案件都是海外电话的原因。

　　童湘的笑容又勉强起来了。

　　她先出的警局，在门口吹着路边小风冷静。夏夜里的风总是带着潮湿的缱绻，吹的她眼角一起泛潮。

　　怀里的手机又嗡嗡响起。

　　介于这一天里，手机一旦震动就没什么好事，童湘略带怨气的拿出来。

　　屏幕上跃动着“讨厌榜第二”几个大字。

　　“怎么了？”身后的孟行后脚出来看见她对着屏幕发呆。

　　“没什么。”童湘直接挂断电话，还顺手调了个静音。

　　她强撑着笑容，仿佛亏掉六十万的厂子不是她家的：“我打算在外面待会，你要先回吗？”

　　孟行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劲，沉默片刻开口：“你要去哪？”

　　“去吃烧烤。”童湘锤了锤蹲的僵硬的小腿，极力压制喉中的泛上来的情绪。

　　这时候最不能倒的就是她，外公的厂子本就是个小破厂，为了经营起来，她拿出了自己多年的积蓄，省吃俭用一直在城中村租住。

　　好不容易做起来了，得到的却是迎头一棒，好像她的努力都是个笑话。

　　失去的这六十万，光是毁约的合同就得赔多少。童湘不敢想。

　　现在她只想去烧烤摊点个一直舍不得吃的羊肉串，然后一醉方休。

　　“一起去吧。”孟行丝毫没有他们其实不熟的意识，他熟稔的凑近，“回去的时候可以搭个伙。”

　　-

　　童湘几乎把烧烤摊所有的烤串都点了一遍，包括从来没吃过的羊腰子。

　　她还点了十瓶啤酒，还没吃呢就开始喝了。

　　五瓶啤酒下肚，童湘彻底开了闸，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一个人在原地开嚎。

　　“那可是六十万啊！天杀的！”

　　夜晚的小吃街人是很多的，但烧烤摊人声嘈杂，也就没人注意在这里发酒疯的童湘。

　　“狗日的，我要唱一首演员送给他，真他丫的能演，他和他那该死的女友娃娘，真该下地狱！”
　　“她那么大的娃娘，发售一次就能赚三线城市半套房，为啥还要来卷我的钱……”

　　童湘嚎着嚎着嗓子就哑了。

　　“明明是我外公的厂子，只是个不入流的小破厂而已，好不容易才开始盈利……”

　　孟行一直在对面默默的坐着，也就童湘神志不清劝酒时跟着喝了两杯。

　　他散漫的气质和烟火气的这里格格不入，特别是那张脸，引人频频回头。

　　二人旁边一桌就坐着几个姑娘，其中一个长相漂亮，画着清透的淡妆，在热气四溢的人群中就像一朵清秀的芙蓉花。

　　几人回头看了孟行几眼，最漂亮的那位便拿着手机凑了上来：“帅哥，可以跟你拼桌吗？”

　　他俩的桌子上摆的满满的酒瓶，残羹冷炙，而童湘也终于安静下来，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孟行一口回绝：“我这桌看起来不太适合。”
　　姑娘意图很明显：“那去另一桌？”
　　旁边一桌几个都暗搓搓看着这边，眼神夹杂着一股揶揄。

　　孟行突然想起了今天在城中村门口遇见的一幕。
　　他微微挑眉，指向了趴着的童湘：“我女朋友。”

　　孟行伸手帮童湘理了理凌乱的发丝，以证二人关系。

　　感知到头上有动静，童湘突的抬起了头。
　　她喝的脸颊泛红，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满脸都是哭出来的鼻涕。
　　“……”
　　“……”

　　孟行也有了一种被当事人抓包的尴尬：“……总之，我们要回去了。”

　　那姑娘终是收回了胳膊，一步三回头。童湘喝的眼前发晕，她抬眼只看见了离开女子身上闪亮亮的手链。

　　见童湘愣愣的不知道盯着哪，孟行在她眼前晃了晃：“走了。”

　　她呆呆的点了点头，被拉起来的时候走不了直线，歪歪扭扭的就往地上摔。

　　孟行眼疾手快夹住她，顺便抽了张餐巾纸给她擦鼻涕。童湘难得安静下来，擦完鼻涕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满面都是酒气潮红。

　　孟行打算将童湘背回去。毕竟他的这位邻居看起来打击过大，还醉的很厉害，一个人在外面可能会出事。这也是他跟上来的原因。

　　但是刚把人背起来，他就听见童湘在耳后喃喃出声。

　　“六位数。”

　　孟行顿了顿：“什么？”

　　童湘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上：“……刚才那姑娘，手上的链子，是圣玛利亚色，和帕拉伊巴。宝石。我不会认错。要六位数。抵得上我一个工厂。”

　　她说着说着便身躯颤抖起来。

　　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流水，无声的在孟行背上流淌。

　　“我要，卖厂子，还钱。”
　　“破产，也赔不起。”
　　但是随便吃个烧烤摊，就能看见把厂子戴在手腕上的人。

　　酒气弥漫，童湘闷声哭了。

　　孟行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才好，只是格外沉默，一路将人背回了城中村。

　　弯弯绕绕的小路漆黑一片，没有路灯没有人，安静的仿佛能将人吸进去。

　　上楼之后他才发现没有童湘家的钥匙。孟行只得将人放在沙发里，摇了半天童湘还是迷迷糊糊的，彻底醉晕过去了。

　　他不敢搜身找钥匙，只能给她盖了条毯子，将人放在沙发上熟睡。

　　童湘的手机屏却突然亮了起来。虽然调成了静音，但是还能震动，她仿佛在梦中感觉到了手中什么东西在抖，于是随手丢了出去。

　　电话掉在地毯上，意外接通了。

　　“喂？童湘，你死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一道张扬的男声从话筒中传了出来。

　　孟行还在刷牙，听见这声音蹙了蹙眉，手湿着挂不了，干脆就将手机一并捏进了洗手间。

　　“你真死了？不说话？”男声颇有些不耐烦，“你在刷牙？你还有心情刷牙？你把厂子搞成这个样子，现在网上已经有激愤的人在开盒了，要是影响到家里怎么办？”

　　孟行此时终于擦干净了嘴，他将手机拿起，上面赫然几个大字：[讨厌榜第二]

　　“你去刷个牙。”

　　“？”

　　对面的声音诡异的转了个弯儿：“童湘！你真不要脸！你跟男人同居！你这小奸夫，还有脸劝我刷牙？”

　　“因为你嘴臭。”孟行轻嗤一声，“洗洗嘴，照照洗手间的镜子。”

　　“……你！”对面的声音怒的声音都拐了个弯儿，“你等着，我这就把这事儿告诉爸！”

　　还没等孟行说更多，对面就挂断了电话。

　　他一阵沉默，觉得自己应该先解释一下不是同居。

　　而沙发上的人睡得正香，小脸通红，乖软安静，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孟行关了灯，刚躺在客厅窗前的沙发床上，手机屏就亮了亮。

　　一条消息弹了出来：
　　【孟行，不是叫你等我饭局结束吗？】

　　【你饭局结束到现在起码也有几个小时了吧？】
　　孟行敲进去一行字。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
　　【今天这局，你就是故意的吧？】

　　【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面并不回应他的讥讽和质问。

　　孟行没有温度的扯了扯嘴角，换了个话题：
　　【应酬里是不是有扬州婚姻介绍所的人？】

　　【亏你提前走了还知道。有，姨妈介绍的，而且还遇到一个跟咱俩八字都很吻合的，刚好就是这个婚介所的，我还从人老板那问了她电话号呢，你要不要？】

　　“……”孟行盯着那几行字反复看了又看，最终将号码拉黑。

　　沙发上的童湘陷入沉睡，并不知道自己被人盯着看了很久。

　　月色下，他终是从手机里翻出一张陈年的照片，右下角的拍摄时间位于十多年前。
　　照片里的女孩儿言笑晏晏，弯弯的笑眼既得体又可人。

　　孟行从沙发上站起，走到了熟睡的童湘身边。
　　一模一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逐渐泛起，不知是欣喜还是难过。
　　他的神色晦暗不明，最终都融入到了水一般的月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