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刻骨》张参差

60、母子相见

　　赵苏阳举着火灯站在原地看着那人，并未上前，那人也就这样端详他，半晌，大概是因为这火灯的方寸光辉，让那人更容易看清他，听那人颤声轻轻的道：“你……你是……苏阳？”音调轻柔，念出他的名字之时，竟还有些哽咽了。

　　这人的声音，只一句话，便让赵苏阳心中如惊涛骇浪般的翻腾起来，他快步上前，扑到那人身前，举起火灯，照亮自己与那人的脸颊，他见这人面目惨白，却又是那样熟悉，那人眼中含泪，正定定的、温柔的看着自己，颤巍巍的伸起一只手来，抚上他的脸颊，又道：“真的是你，你又长大了……”

　　赵苏阳心中一时之间惊愕、疑惑、开心、伤怀全都混作了一团，到了嘴边，就只化作了两个字：“师娘……”

　　他这一声师娘叫出来，眼中的泪水竟也不争气的滑落下来，此时他再也不是朝中那个圆滑果敢的武将、也不是江湖上杀伐决断的剑客、更不是游移在机关算尽却还能全身而退的智士，他此刻就好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把抱住师娘，心中的千般疑问，却怎么都问不出口。

　　程衡芸伸手抚上他的后背，轻轻的拍着，半晌，她才开口道：“这里终归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师娘见你一切安好，心中欢喜，你快离开吧。”

　　她的手拍在赵苏阳背上，每拍一下，便会有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赵苏阳起身细看，见程衡芸的双手上，各套着一条极细的精钢锁链，泛着幽微的金属光芒，锁链随着她的动作，便会碰撞发声。

　　赵苏阳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声音极缓的道：“你是我的亲生娘亲，是不是？”

　　他此言问出，程衡芸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诧，随而变为了一种释然。

　　赵苏阳看在眼里也不等她回答，抽出十三日，运起内劲便向锁住程衡芸的铁链奋力一击，这一下只听“铮”的一声响，十三日砍在铁链上火星迸闪，但那细的好像一扯就断的铁链上，却连个痕迹都不曾有，不禁咦了一声。

　　程衡芸伸手拉住儿子持剑的手，轻轻握住，摇头道：“没用的，这是淬冰淬火的玄铁，砍不断的。”说罢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继续道，“你终于还是知道了，他……你是见到他了吗，你爹爹……还好吗？”这句话说罢，眼泪已经从眼眶滑落到嘴角。

　　这个他，自然是指赵明渊。

　　赵苏阳伸手抹去程衡芸脸上的泪水，此时他心中期盼赵长风与陈知言所述的往事是误会一场的希冀已经如泡影一般破碎了。他定了定神，道：“他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说罢，将陈知言与自己所述之事，以及自己在鬼门关附近花虚谷古老驻地的所见，全都简单的向程衡芸陈述了一番。

　　程衡芸听罢，道：“那孩子……好得很，索性他父亲不要他，明渊教出来的孩子，定然好得很……他孤苦可怜，你们要好好的……”她此时看着赵苏阳的脸，似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柔声又小心翼翼的问道：“这么多年你就在身边，娘却没有认你，你怪我吗？”

　　赵苏阳摇摇头，道：“您的苦衷，苏阳明白，我虽然不知道您是亲娘，但您一直带我那样亲切和蔼，与亲娘的不同之处，只是一个称呼罢了，我怎么会怪您呢？”

　　程衡芸听他这样讲，眼泪又不自觉的淌了下来，嘴角却勾出了一个极美的弯度，那是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容。

　　赵苏阳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这锁链的钥匙在何处？我设法弄来，救您出去。”

　　程衡芸摇头道：“这锁链没有钥匙。”

　　赵苏阳愤然道：“他……他那么爱您敬您，如今为何要待您如此？”

　　程衡芸只是笑了笑，没回答他这个问题，问道：“你为何来此？”

　　赵苏阳便将皇上中蛊，自己来寻解药的事情说了。

　　程衡芸道：“他向来心思阴沉，这等重要的东西，他定会随身带着。”话毕，她似是沉下心神想了一想，又道，“你如今住在何处？”

　　赵苏阳回答道：“城东的芦离馆。”

　　程衡芸点点头，道：“你若信得过娘亲，娘亲与你七日之约，七日内定能带着解药，去芦离馆找你。”

　　赵苏阳听了，只是摇头，道：“娘，您要做什么，这事情还有别的回还方法，你不能涉险。”

　　程衡芸突然笑了，她这笑容下那个纵横江湖，剑气纵横，运筹帷幄的女侠又回来了。她道：“我与他纠葛半生，也曾动过情意，却不想终究错付，他如此为人。如今我虽身在困境，却不是因为他棋高一着，只是因为我累了、乏了，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如今这事牵涉到你身上，娘就不想再疲累了，这多年的恩怨，总该有个了结，之后，我自寻个喜欢的地方，过我的安生日子。”

　　赵苏阳见娘亲如此笃定，心中有些动摇，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正要再说什么，却被程衡芸抢了话头：“他不忍杀我，对我总归是有情，只这一条，我便胜了他一招。今日他去饮宴，想来也快回来了。你快些离开，去芦离馆等我。”

　　她话刚说完，二人就隐隐听见前堂有些喧闹，似是赵长风喝多了酒，仆人们正在伺候。

　　程衡芸皱眉急道：“快走吧，娘亲还没与你相处够呢，舍不得死的。”说罢，将他一推，示意他快些离开。

　　赵苏阳听屋外的声音越发清晰，也知道若是再迟疑，真的便要被堵在屋里，无奈之下，转身离开。

　　返回芦离馆的路上，他却越发觉得此事不对。

　　刚刚他骤然得知娘亲尚在人间，情绪激动，如今夜风一吹，冷静想想，无论娘亲是否能够成功盗得解药，这事无疑是打草惊蛇。到时，若是想为皇上解蛊，不知会有多少关卡等着他，思来想去，他便决定，不如快刀斩乱麻，今夜就入宫见皇上一面，将那灵蛰子给了他便罢了。

　　如果此行顺利，说不定还能与皇上里应外合，让皇上也认清赵长风的目的。

　　主意已定，他调转方向，往皇宫方向去了。

　　赵苏阳本是侍卫亲军指挥使，皇宫里明桩暗卫的排布，侍卫换班的时辰，他都无比清楚，他绕到皇宫东侧，这边的城门下钥之后守卫最为松懈薄弱，如今他内伤好全，在地上随意抄了几颗小石头，那几丈高的城墙，只飞身在城墙上借几下力，就上到了顶头。

　　他单手挂在墙头外侧，附耳静听，这城墙之上依旧如原来一样只在两端有两名值守的侍卫。他手中弹出一枚小石头，正弹在墙内的通路中央，石子滚落，发出几声轻响。

　　那两端的侍卫同时惊道：“什么人？”举起火把，向那响声处寻去。赵苏阳便趁着这当口，在城墙头上又一借力，直接上了角楼的屋顶。

　　这角楼是皇城的高点，他遥遥一望，见宫内几处灯火璀璨之处，便将皇上今夜的行迹预估了个大概。

　　赵苏阳连跑三处估计之所，皇上都没在。就剩下承天殿一处，那承天殿是皇上独居静思之处，赵苏阳往承天殿方向去了，心中不禁自嘲，今日可不宜与人打赌，赌点儿背的保准是孔夫子搬家—净是输。

　　他脑子里跑马一般，脚下也如跑马一般，片刻功夫便来到了承天殿的殿顶。站在殿顶往下一望，见殿门口站着卓不知。

　　这卓不知是司礼监的都领侍，皇上御前的人。他在此当值，想来皇上是在承天殿中了。

　　赵苏阳刚舒了一口气，便听身后一人沉声道：“大胆刺客，果然是冲着皇上来的！”话音未落，呼的一声闷响，赵苏阳不用回头便知，这人手中的武器向自己来了。他脚一蹬地，向后跃开一丈余，人在空中转了个身，见那来人正是中军左都尉，李惩。

　　李惩如今已过古稀之年，一条钢鞭在手，见一招落空，又向赵苏阳身前袭来，他出招极快，不给赵苏阳留半点喘息之机。赵苏阳知道李惩武艺极高，马上步下都造诣非凡，早些年他带兵打仗，无一败绩，每每两军交战，他从不稳坐中军帐，必是披红带马与将士们奋战在一线，所以他带的兵将，每次杀敌士气高涨。

　　也有几次他身负重伤，险些丧命，但可能这人太过骁勇，连阎王爷都不愿意收他，他总是能在黄泉路上溜达一圈，就又还阳。

　　近十余年，战事平息，不想这老将军依旧宝刀不老。赵苏阳知道老将军久未动武，定是想拿自己练练手，所以才在这殿顶与自己单练，并未高呼有刺客。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思陪他耍把式热身，一手扯下自己面罩，一面又躲过李惩一击，低声道：“李大人，是下官。”

　　李惩借着月光与院中的火把见是赵苏阳，也停了手，道：“原来是小赵大人。难怪能如此轻易的躲过布防哨卡，刚才老夫还在想，明日便将今日当值的侍卫通通拖出去打板子，如今看来，倒也是难为他们。”

　　赵苏阳向李惩行了个礼，道：“下官再如何精于布防，依旧逃不过李大人的眼睛。”

　　李惩摆摆手，笑道：“这倒不是，老夫发现赵大人也是偶然，”

　　赵苏阳见这老头没讲是如何偶然的，便不知他是真的偶然还是在给自己留面子，单凭他跟着自己，自己竟没觉察这一事，便能断定，他功夫不简单。

　　赵苏阳正色道：“苏阳知道自己的斤两，多谢李大人手下留情。只是如今苏阳有要事想与皇上密报，事发突然，劳烦李大人从中回还一二，此事不可多让人知。”

　　李惩看着赵苏阳，似乎是在心中盘算此事的可信度，过了片刻，他道：“小赵大人且在此处稍后吧。”说罢飞身下了殿顶。

　　卓不知见屋顶骤然下来个人，吓了一跳，正待呼叫侍卫，仔细一看却是李惩，上前陪笑道：“李大人，怎的练把式练到这里了，是不是在右都尉韩大人府上吃酣了酒，想念咱家了？”

　　李惩哈哈一笑，道：“老夫吃酣了酒，发了梦，突然想起来有事禀报皇上，还请卓公公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