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寐》鹿尾

89、〇□□

　　沈破僵在了那里。
　　他想不到，苏横居然当着他的面，问出了那句话。
　　现在的战尊，与沈破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还对他有了负面的印象。相比较而言，在战尊的心里，应该是苏横更占优势一些吧。
　　那一句“可以公平竞争”的话，是沈破说的。
　　可是，当苏横真的开始向战尊示好了，沈破却感觉心里十分难过。
　　他心里清楚，眼前的战尊，不是他的阿恭。只是，面对曾经令他心动的人，他如何能做到无动于衷。
　　沈破掐住了自己的手，以便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谁，在做什么。
　　战尊摇了摇酒壶，发现壶里没酒了。她将酒壶收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平静地回答，“我在意三界的众生，你自然也不例外。但我现在更在意，龙宫里有没有酒窖，最好有能一口气喝到醉生梦死那么多的酒。”
　　苏横笑道，“那你得问殿下，他在龙宫里住了几万年，哪里有酒，他最清楚。”
　　战尊斜睨一眼房门口，目光扫过沈破身上，冷笑一声，“我还是自己找吧。”
　　她将酒壶别在腰间，站起身，往房门方向走去。
　　路过沈破身边时，她低声问，“还疼吗？”
　　沈破不自觉别开脸，轻描淡写地说，“谢尊上关心，已经无碍了。”
　　“你可没有小时候讨人喜欢了。”战尊轻飘飘地抛下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身形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沈破愣了一下，突然间意识到，战尊这话的意思，莫不是，她已经见过那个男孩了？
　　那她应该也知道药方的事，甚至猜得出，苏横在做什么。
　　她为什么没有阻止苏横煎药？
　　沈破捏了捏手，无声地叹了口气。
　　差点忘记，此时的沈破和苏横，与战尊只有几面之缘，算不上有交情。她不想插手他们家的事，倒是人之常情，没什么问题。
　　只是，苏横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破走进房间，在苏横身边坐了下来，伸手索要他手里的扇子。
　　苏横浑然无视，继续摇着扇子，火苗在药灶里跳动，轻舔着砂锅底。
　　房间里，除了木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以外，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沈破一直想不到该怎样开口，看见一旁放着用碎片拼接的药方，拿过来再次撕碎了丢进药炉中。
　　旺火很快吞噬了薄薄的碎纸片，力透纸背的字迹瞬间化作虚无。
　　苏横停下了动作，将扇子放到一旁，开口道，“殿下，别闹了。”
　　“苏横，是哥不好。”沈破神色忽然暗淡下来，“是我心中的执念，使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就写下了那个药方。我刚刚想了很久，没错，我是想救下母亲，可我同样不想牺牲你。萧诺和母亲是孩子的父母，他们有知情和选择的权利。你等我找回萧诺，我们一起商量以后，再做决定，好吗？”
　　苏横唇角弯了起来，凉凉一笑，“你的意思是，让我亲耳听到，你们三个人一起选择让我死？与其被你们放弃，倒不如我自己了断，免得你们落下个杀子弑弟的恶名。”
　　“你这是在跟我置气。如果你不肯原谅我，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但是，这个幻阵非常奇怪，没有人知道，我们原本的世界，与这个世界有什么样的关联。这个时候，你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没有置气，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殿下，你自小到大，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好不容易，现在有一个机会，你舍得放弃吗？母亲和弟弟，你没办法都要，总要丢下一个的。”
　　“如果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直接照着唯一的可能发展下去就好了，老天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做选择呢。既然给了我们选择的机会，就说明，事情一定还有其他的可能。你不能在没有试之前，就先弃权了。”
　　苏横没有接话，在沉默了许久之后，蓦地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他说，“难怪尊上会选择你，你这张嘴太厉害了，我说不过你。”
　　苏横熄了火，站起身，“殿下，我们走。”
　　他被说服了。
　　沈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跟着站了起来，“以后不要喊殿下，我是你哥。”
　　苏横做了个“哥”的口型，声音却发不出来，最后，他笑了笑，“不习惯，我还是叫你殿下吧。”
　　他有自己的考量。
　　不久之后，他们可能会离开幻阵，重新回到原本的世界。
　　他依旧是萧诺不能公开的儿子，若是喊哥喊顺了口，哪天一不小心，当着外人的面泄露了身份，必然会在九重天掀起一场巨浪。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作孽的事，还是少做为好。
　　委屈，一个人受，就足够了。
　　沈破和苏横一起走出膳房，路上正遇到萧诺步履匆忙的身影。
　　一问才知道，叶恭在离开云阙宫后，就去找了萧诺，让他尽快回龙宫，以免后悔终生。
　　萧诺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到叶恭这么说，一定是有要事。他没有在外面过多耽搁，就直接赶回来了。
　　沈破将事情的原委，简单告诉了萧诺，也说出了他的担忧和纠结。
　　他原以为，萧诺并不在乎沈佳梦，而现在，他却发现，萧诺是关心沈佳梦的，那是发自肺腑的担忧，不是装出来的。
　　沈破陪萧诺和苏横去见了沈佳梦，在房间里待了没多久，就退了出来。
　　他走到龙宫门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仰起头，水面上有无数星辰点缀其中，浮浮沉沉。
　　以前，他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就会仰头看向天空。
　　过不了多久，叶恭的身影就会落在水面上，偶尔会赤脚在河岸上走走。
　　沈破常常这样一看就是几天，一点都不会觉得闷。
　　那时候的他，从不敢想，将来有一天，叶恭会成为他最亲密的人。更没有想过，会和叶恭一起流落到这个世界。
　　正想着，一道影子落在他的面前，有人坐在了他的身旁。
　　沈破不需要转头，就能猜得出，来人是谁。
　　他往来人的方向挪了下，将头枕在对方的肩上。
　　叶恭将胳膊搭在他的身上，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肩头，“怎么出来了，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他们，直到做出最终的选择。”
　　“我在房间里的时候，看着萧诺、母亲、苏横还有未长大的我，四个人在一起，一家人其乐融融，只有我是多余的，我索性出来透透气。”沈破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一丝落寞，“我以前一直认为，萧诺和母亲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母亲曾经在凡间照顾过他一段时间。可是，就在刚刚，我发现我错了。如果他不够爱母亲，怎么可能会有我，怎么可能在我之后，又有了苏横。”
　　“萧诺不知道凡人不能孕育两次龙胎吗？”
　　“他知道，所以，即便他喜欢孩子，也一直小心翼翼，舍不得母亲陷入危险中。他甚至曾经想用自己的血，让母亲长生，这样，母亲就能多陪他一些日子。可是母亲不同意，她说，如果这样做了，她与建安城里啖他血肉的恶人，有何区别。想要孩子的人，是母亲。她早早打算好，等到将来，她不在了以后，他不至于孤单一个人。”
　　“我想，萧诺大概更希望你母亲能陪着他。”
　　沈破往叶恭怀里移了下，紧紧靠在她的颈窝里，“阿恭，我有点冷，你抱抱我吧。”
　　叶恭环住沈破的腰，轻轻拍着他的手臂，给他一丝安慰。
　　沈破的手，慢慢移到叶恭的小腹上。
　　手掌下，温暖且柔软。
　　沈破忍不住想，他们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孩子呢。
　　刚刚是冒出这个念头，叶恭曾经说过的话，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我答应你，如果将来，到了我必须离开你的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孩子。
　　如果是这样，沈破宁肯没有孩子。
　　沈破将手缩了回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叶恭，怎么都看不够。
　　他方才的动作，叶恭全都察觉到了，也看出了他的想法。
　　不能给他的，就不要给他念想了。
　　叶恭移开了视线，轻轻推开沈破，借机起身，转移了话题，“我也有些冷，酒能御寒，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拿一壶来。”
　　沈破拉住她，阻止她离开。
　　随后，解开外衣，披在叶恭的肩上。
　　他说，“我去吧，你在这里乖乖等我。”
　　叶恭想了想，点了下头。
　　沈破走后，叶恭总觉得不踏实。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就是心砰砰乱跳。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今天是怎么了。
　　叶恭担心沈破，没有过多考虑，跟着沈破的脚步，一道去了酒窖。
　　沈破本来可以不用亲自过去，可是，这个世界里，事情的发展，与他的经历有太多不符。他甚至不确定，酒窖是不是跟另外世界里的一样，索性，他亲自跑一趟验证。
　　到了酒窖门口，他发现门虚掩着。
　　难道是有人闯入？
　　沈破推门进去，用一颗夜明珠照亮，四下查看是否有歹人藏身其中。
　　就在他仔细巡查的时候，一个软软的身子，朝着他倒了过来。
　　沈破来不及多想，伸手抱住了对方。
　　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使沈破皱起了眉头。
　　他将怀里的人，仔细端详一番，赫然发现，眼前的人竟是战尊。
　　此时的战尊，尚是未出阁的姑娘之身，怎好与男子亲近。
　　沈破连忙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将她放下。
　　他正要起身离开，想不到，战尊伸出手，揪住了他的衣衫，用力将他扯到自己身前。
　　战尊缓缓睁开眼睛，一张口，便是香醇的酒气，“你跟进酒窖来，是想单独见我吗？”
　　沈破的脸突然间红了，声音有些抖，“我、我、我来取一壶、壶、壶酒，拿、拿、拿到以后，马上、上、上就走。”
　　战尊低声吃吃的笑，笑过之后，捏住他的下巴，醉眼朦胧地看着他，“你平时说话挺流利，为什么刚刚口吃？”
　　“尊、尊、尊上，你别、别、别这样，阿恭在、在、在外面等、等我。”
　　“阿恭？哈哈哈，她是几万年以后的我。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我和她有什么区别？”战尊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本来蒙了一层水雾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她仿佛是笃定一般，一字字道，“别回避了，沈破，你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