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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九十八回 不恋不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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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今日有空过来?”听到告进之声,安无起身开门,见云眷手中捧着一只大大的托盘,忙伸手接过放到案上。
盘中有壶,有盏,还有一枝白梅并一个花囊。梅有数十朵之多,或是半开,或是怒放,因疏密有致,丝毫不显拥挤。
“师父看这枝梅可好?”
“不簪院中并无白梅,你从何处折来?”
云眷捧着花囊在案上比了比:“师父太高看我了,此处人生地不熟,我让子期从外头寻来的,可惜......未寻到绿梅。”左右看看,在屋角的小瓮中取了些清水倒入花囊,估量着长短适宜,将那枝白梅收入囊中。花囊底阔颈细,梅枝虽长,放得却是极稳。她将那花囊放到书案左角,自己在安无右手边打横坐定,笑道:“忙了这些时日,我看今日师父得闲,便来和您茶叙,并邀了白梅相陪。”
安无心中一暖,轻轻道:“你有心了。”说罢打量她几眼,笑问道:“今日这么打扮极是好看,想来是子期之功吧?”
今日云眷身着银紫色裙袄,袄上裙边均以深紫色丝线勾勒出桐花图案,领边袖口滚着细细的毛边。许是为了与这清雅柔和的衣裙相称,她并未顶冠束发,也不似平日那般荆钗简挽,而是将一头乌发梳成了堕马髻,如云般堆在左鬓,除了一朵绢花再无其他钗饰。那绢花花朵甚大,花瓣虽不繁复,却精致逼真,素雅的花色配上入鬓长眉、明眸樱口,周身透着温雅娴静。
云眷脸上红了红,点了点头,抬手摸摸鬓边别着的绢花,轻轻道:“弟子哪里懂什么打扮,往年的冬衣穿着略显局促,来常山后子期便让人为我新做了些衣衫,因有嫁女之喜,衣衫便做得喜庆了些。”
自成亲之后,她的衣衫首饰几乎由子期一手包揽。子期眼光甚佳,品味颇有独到之处,一应穿戴用物不见得贵重奢华,却将她衬得清雅端丽且书卷气十足,极合授业师父的身份。
安无见她垂着头一脸傻笑,往日干练精明之状全无,点头笑道:“不错,毕竟要做岳母了么,这又不是在咱们书院,太过简素了也不成个样子。子期呢?”伸手倒了两盏茶,递了一盏到她面前。
云眷不客气地双手接过,也不忙着喝,只用手捧着取暖,笑道:“按照这边习俗亲迎之前不是要互相踩地界么,三日前清萧师兄去过了朱家,今日便是宣师兄来这走个过场,刚才他与子期叫上清萧云锐几位同门出去小聚了,说是要再斟酌一下那日的菜品。”
“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安无缓缓点了点头,拖长了音调调侃,见云眷也是一副了然之状,两人相顾莞尔。
按此处习俗,双方管事除了代替主家商议婚仪之外,亲迎之前还要去对方那边走一遭,谓之踏喜,俗称踩地界。但无论是女方管事去男家还是男方管事到女家不外是看一应布置和之前商议的是否有出入,新人忌讳的属相、器物摆设是否全都避开。其实在这之前诸般细节双方早已议定,因怕亲迎之时再有疏漏才多了这一步。
常山本是古郡,自来尚礼,规矩也比别处多些,好在双方不是少时好友便是前辈或者同门,朱微豪阔大方,子期潇洒爽朗,宣清两位平素便细致周到,又与主家情谊深厚,既不惧办砸差事又不怕多费心思,早早便已安排得妥妥贴贴,这两次踩地界反倒像是专为方便几人把酒言欢而为了。
云眷见他茶盏近乎见底,执壶为他续满了茶,问道:“师父猜一猜前两日我出去遇到了哪位故人?”
安无略一沉吟,笑问道:“唐薛吧?”
“不止是他,还有......安远。”
安无皱了皱眉,抬手理理衣袖,淡淡道:“昔日称呼不必再用,他不配做忧黎弟子,更不配为师。”
云眷默然点头,沉声道:“那日听何师姐略略提了当年之事,心中......我同那文姑娘虽只有数面之缘,并无深交,但仍记起她的模样,明媚天真,活泼娇俏,只是可惜了......”
忆起旧事,安无目光沉痛,面露不忍之色,摇了摇头,恨声道:“可惜的岂止是她一人......”
云眷极少见他如此神情,略一思索,失声惊问:“难道安远做下的恶事不止这一桩?”
安无不言,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云眷先是震惊,继而怒极,握拳击在案上,身子轻颤,虽不言语,心中却已将安远剐了千百遍,定了定神,问道:“那......那些旧事是如何发现的?唐师兄说文姑娘嫁给了程师兄,那当日救下她的人是不是也是程师兄?”
“是他。”安无点了点头,侧头沉吟片刻,续道:“他救下文园儿,知道她寻短见的缘由后气愤不已,去书院找安远拼命,结果被打成重伤。因他在书院时我对他也算照顾,他便找到了我,说了前因后果,恳求我帮文园儿讨回公道。事涉门派声誉,我便报与掌门师尊,师尊命我彻查此事。有位弟子私下来见我,说数年前家中长姐在书院读书,被人始乱终弃,长姐羞愤自尽,临死前只说对方是书院中师父,却未说明是哪一位。她听说了文园儿寻死之事,又得知救她那人对安远大打出手,虽不明前因后果,但觉得安远可疑,求我为她做主查出真相。”
“那安远如何说?以他为人不是反咬一口便是抵死不认吧?”
“不错,文园儿之事他无法抵赖,便认下了这一桩,但昔年旧事却是矢口否认。”安无面色冷了冷,续道:“后来我将他制住,从他居所中搜出一本手札,才知多年来他曾诱骗数位女弟子,手札中记的便是这些私隐之事。他见事情败露,不但不惧不悔,反而满是自得之色。证据确凿,他赖无可赖,师尊将他废去武功,逐出书院。因涉人私隐,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道。”
听到这里,云眷惊讶非常,愣了一愣,急声问道:“事涉多人,且关乎女子名节,安远丧德败行,若是到处宣扬,岂不是毁人一生?”
安无摇了摇头,轻轻道:“他虽寡廉鲜耻,行事却极小心。武功被废又失了门派庇护,他不会蠢到轻易树敌。”
“我本以为他只犯下那一桩事,师尊饶他一命是念着他一念之差,想给他机会改过自新,哪知他竟如此......”云眷怒极,想起那日那个被围殴的身影,只觉平生所知骂语加起来都配他不上,愤愤续道:“他既如此可恶,当日便该......”她对镜封敬若神明,虽觉安远所受之罚太轻,终究不敢心生怪责之念,口出指摘之词。
“当日便该取他性命,以绝后患?”安无问道。
“嗯。”云眷重重点头,沉声道:“那些姑娘因他毁了一生,便是将他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云眷恨恨道,她既为女子且为人母,将心比心,自是明白受害之人处境堪怜。
安无凝神半晌,缓缓道:“我那时与你现在一般心思,视败坏师门清誉之人如寇仇,也曾暗怪师尊太过心软。隔过这许多年后旧事重提,我却另有领悟。”抬头看向云眷,见她面露不解之色,续道:“你曾经誊录掌门师尊生前游历之事,应知他老人家面对穷凶极恶之人也只是制服而非取其性命,那些恶人也有因此而改过迁善者。师尊在江湖中威望甚高,极受推崇,不仅仅是因他侠肝义胆,更是因为他虽居高位却有一副极软的心肠。若将那些果决狠辣如阎王修罗的居上位者比作庙中的尊者像,虽受人香火供奉却冷冰冰拒人于千里,师尊便是一位慈和的长者,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再比如你,你有时优柔寡断,硬不起心肠,为这吃了许多亏,可也得了许多眷顾。若是事事理智果敢,心肠如铁,师尊便不是师尊,你也不是云眷了。”
云眷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默然不语。
“那事之后,师尊极是愧疚,言道这些姑娘的双亲是因信重忧黎才将爱女送到此间读书习艺,如今出了这等败类,他愧对其家人。昔年之事尚可慢慢查访,但文园儿之事必要给她家人一个交代。师尊多见人情世故,怕文家容不下女儿,在发落了安远之后便亲自登门致歉,与他同去的还有程文二人。师尊向文家父母自责己过,道负了他们期望,未能护门下弟子周全,任凭打骂,只求他们莫为难园儿,以后文家若有难处他也愿倾力相助,希弥补万一。”
“师尊他竟能如此?”云眷震惊,镜封身为一派掌门,地位尊崇,如此作为,自是因愧疚之至,“可是我誊录他生平时此事却未曾提及,想来也是为着文姑娘声誉吧。”
安无缓缓点头,语气中满是敬意:“师尊向来磊落,不文过饰非,也从不依仗身份骄人。”言及此处,他看着云眷微微一笑。她也是这般脾性,所以才合了师尊的眼缘。停了一停,续道:“具体经过如何我不得而知,只知师尊得了文家父母原谅,程昊又诚心求娶,立誓对文园儿真心相待,终得文家许嫁。”
“原来中间还有这许多曲折。我现在还记得程师兄,他为情所困,为情所苦,虽然最终与意中人并肩携手,却是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圈。那日听唐师兄提到他二人终成眷属,我竟不知道该惋惜还是该喜欢。”
“其实,安远之事发后,师尊不仅仅弥补往日过失,更是痛定思痛,一应选拔任用首重其徳次重其才,避免前错再犯。”安无淡然一笑,眸中尽是追思,道:“这许多年过去,已颇见成效。”说罢望着云眷,笑得意味深长。
“师父这是何意?难道与我有关?”云眷不解。
安无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虽不善洞察人心,处事也透着几分傻气,但师尊说你能自律自省,是个有主意的,所以才把你派往别院,量才待用。别院修葺完毕,管事要离开,他又授意山长让你暂管院务,便是考验,后来虽是我掌事,但更多的是你去做。事实证明他老人家眼光颇佳,别院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以致于......正平视你为眼中钉,非除掉你不可。”
云眷听到此处不禁一笑,拱了拱手,道:“弟子只当您这是夸赞之词,我这性子也不必改了,以后照旧。”忽地想起一事,问道:“我看言谈之中何师姐似是不知程文之事,唐师兄却知道,师父是特意告知他的么?”
“不错,这两人失身、被逐多多少少都与他有关,当年他若是光明磊落参试,早早断了文园儿一片痴念,或不致如此。虽说如今那二人隐居,他弥补不了什么,但身为忧黎弟子,总要有直面的勇气与担当。”
云眷吐了吐舌头,点了点头,道:“那日我也同他说了,心思和师父差不多。他说若有机会愿尽力弥补,我看他言辞诚恳,绝非敷衍。如今他温和斯文,和少年时相比全然像换了个人一般,师父是不是也这样觉得?”
安无点头,轻叹道:“他年少桀骜,不隐锋芒,后来那番起落便似一场打磨,他磨去了棱角,也看淡了世间之事,自然与往日不同。如今他与娇妻爱子平安度日,纵使粗茶淡饭也很是知足。”
“可我却觉得他心中有憾。”云眷迟疑了片刻,轻轻道,“他在书斋外植下一片竹林,心中想必也是惦念故土双亲的。”
“可是据我所知他这许多年并不曾回去,或许他已经放下了,不愿再回头。”
云眷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倒觉得未必,他不回头不一定是不愿,或许是不敢呢?若是昔日被伤得太深,不敢再想、不敢再提了呢?”轻叹一声,几不可闻。
安无听她言语间颇有落寞之意,心中一动,道:“或许吧,我记得他被逐出家族不算,还是在族谱中除了名的,想必也是被伤得怕了。”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转头静静地看着云眷,忽地问道:“你若是他,双亲若回头接纳你可愿放下心结?”
“当然愿意。”云眷放下茶盏,毫不迟疑地点点头,道:“先不说养育之恩大如天,便是全然陌生的两个人在一处十几年也很难割舍,何况骨肉亲情。再说他已娶妻生子,坊间素来有隔辈亲之说,唐家父母就算不惦记儿子,还能把孙儿拒之门外么?”
安无心中叹息,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淡淡道:“大约不会,毕竟是骨血之亲。他家娘子我也曾见过一面,虽容色平常,也不怎么通文墨,但是温婉贤良,料理家务甚是利落,更烧得了一手好菜,夫妇二人情意极是相投。他家父母若见了,想必也是喜欢的。”
云眷半伏在案上,一边拨弄着茶盏一边笑道:“我虽没见过他妻小,但看他那么平和淡泊,想来便是家中有一位好娘子的缘故。”托腮凝神,自言自语道:“坊间常说妻贤可旺三代,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安无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这话也不全对,女子贤惠固然要紧,但也要嫁对了人才好。若是遇人不淑,明珠暗投,时日长了珠玉也成瓦砾。唐薛本性良善,只是被家中迫得狠了,又有几分年少轻狂......好在没有误入歧途。”说到此处笑着打量云眷,道:“其实你与他倒有几分相似,子期慧眼识珠,又妙手雕琢,如今的你与昔日模样有天壤之别,可见是嫁对了人。”
他大半生识人无数,阅历颇多,知道云眷如今这性子大多是子期之功。子期虽出身世家,却全无纨绔之气,上能与达官显贵识器相马,下能与街边商户讨价还价;在书院中既能与鸿儒倾谈雅对,也能与外门弟子同饮劣酒。有这么一位妙人在侧,云眷想板着脸都难。成亲这三年来,她眉间渐渐少了忧色,笑容虽仍含蓄温婉,却再无敷衍客套,笑意直达心底,一看便知。因在孕中,此时衣衫俱是宽松,不似往日那般紧腰束袖,看起来极是温柔可亲,配上那日渐柔和的眉眼,再不见往日的凌厉冷冽之气。
云眷伸了个懒腰,略有羞态,拂面而笑,见安无面色慈和,转了转眼珠,托腮斜望着一旁,嘟着嘴问道:“我虽不成器,但也不是一无是处,难道师父觉得我还配不上他么?”未等安无答言,自己先掌不住笑了出来。
见她故作傲娇之状,安无不禁失笑,在她肩上拍了一掌,伸指虚点道:“都要做岳母的人了,还这么淘气。”他望着面前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若不是认识她这许多年,看着她一路走来,谁能相信昔年那端庄刻板、不苟言笑的少女能出落成此时模样?
云眷浅浅饮了一口茶,闭目深吸一口气,由着那茶香萦绕在唇齿肺腑间,垂头笑道:“不怕师父笑话,如今的日子顺心畅意,年少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这番光景。有时梦里醒来,总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甚至还会担心,担心万一我不能履职尽责,做不好我该做的,这一切都会离我而去。”
“还记得几年前月牙儿初来忧黎,你担心自己做不好母亲,后来子期对你表明心意,你又怕自己做不好娘子,如今夫君爱重、女儿恭顺孝敬,你已经做得很好,便是掌事你也不输给谁,一切担心不过是你自己吓唬自己罢了。”说到此处,他低头执盏,看着盏中茶,缓缓道:“不单是你,你看小朱、倾付、唐薛、程昊,如今虽各自安好,但无论哪个,这一路走来都不是顺心遂意,而是各经苦楚,各随缘法。如今你有家人,有亲朋故旧,还有安无师父在,往后的日子安心过便是,怕什么?”
云眷深深一吸,再长长出了口气,点头笑道:“是啊,我不单有子期、月牙儿和这个孩子,我还有四叔一家、柳儿母女、阿薛、同门,还有......”说到此处,她声音渐渐沙哑,泪盈于眶,伸手握住安无手臂,盈盈一笑,哽咽道:“还有视我如同己出的师父,我怕什么?”说罢伏在他膝上,任凭泪珠滑下。
安无见她真情流露,鼻中也是一酸,轻轻拍着她背,哑声道:“好孩子,你配得上子期,忧黎云眷也足堪匹配梁垣世家的公子,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本就该得人真心相待。”
叩门之声响起,一个温润低沉的声音道:“安无师父,子期告进。”门被推开,一人轻裘缓带,信步而来,见此情形,一边伸手入怀一边笑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师父这件棉袍可遭殃喽。”
云眷闻言扑哧一笑,泪水都来不及擦,转头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他帕子拭泪。
“子期你来得正好,快把你家娘子带走,虽说孕中多思本是平常,但太过多愁善感也是让人担忧,若这孩儿日后如她一般翻脸如同翻书可怎么好?”安无摆了摆手,作无奈状。
“是,子期这就带她走,要不然被那些晚辈弟子瞧见,云眷师父颜面尽失,也不必再回忧黎了。”子期一边笑言一边扶她起身,轻声道:“我见有弟子送了书信来,师父这还有事要忙,咱们先回去吧。”再向安无道:“师父,子期与云眷告退。”
安无望着二人,眼中满是笑意,道:“谢谢你们这枝白梅。去吧。”摆了摆手。
夫妇二人躬身辞出,关上房门,顺着甬道携手而行。
“我还以为你得在外边用过了晚膳才回转,没想到回来得这般早。”
“喜宴那日小朱师兄他们是主人家,你我又不去,论理菜品如何不该咱们置喙,清云两位师兄和宣师兄本是有事相谈,我若一直在旁反而是喧宾夺主,吃了盏茶,恰好遇见书院弟子来给安无师父送信,便一同回来了。”子期停了一停,轻轻扶住云眷肩膀,为她拢了拢鬓发,缓缓道:“成渊来了。”
云眷愣了愣,握住他手臂,轻轻问道:“他......是来看月牙儿?”安无不在书院,院中若有要事难以决断广容子便会派弟子送书信至此,成渊虽年轻,但以他资历自不必做信差,而派中又无大事发生,他来常山必是为了这桩事。见子期不语,叹了口气,喃喃道:“几年过去,我还以为他已经放下了。”
子期握住她手哈了一口热气,用双手轻轻暖着,缓缓摇了摇头,道:“曾经铭心刻骨,怎能轻易放得下?”轻轻搓了搓她手背,缓缓道:“当年我对你表明心意遭拒......心中很是难过,后来那许多年中虽与你有书信往来,但仍暗暗使人留意你的私事,生怕哪日突然传来消息说你成亲下嫁。听说你始终孤身一人,淡情寡欲,深居简出,我便安心地等,开始是等双亲允准,后来是等孝期过。哪知未等守孝期满便......我可比成渊幸运多了。”
“见他失意你也心疼吧?”
子期长叹一声,一手握着她手,一手揽住她肩膀,扶着她向住处走去:“当然,当年我未等到你时便是他这般境况,将心比心,自是难受得很。再说他也算是我看着长大,性子温和敦厚,有情有义,大事临头又能拼死护着你,叫人怎能不心疼?他若遇到了寻常难处还好,咱们能尽力相助,可唯独这一件事却帮不上忙。”
云眷鼻中微酸,默默点头,又向前行了一段,轻轻道:“这段时日你一直忙,好容易今晚得闲,用过晚膳后我想听你吹奏一曲。”
“好。”子期拖长了声调笑道:“午间你不是已经提过了么?”
“可你没答应。”云眷揉了揉眼睛,吸吸鼻子,皱眉道。
“好,只要你想听,莫说一曲,便是吹奏一夜也使得。”
“使不得,会扰人清梦,一曲便好。”
...... ......
“书院中便是这几件事,其余小节你看着处理,若拿不定主意便问问你师父。”安无安排好院务,看了看面前之人,缓和了口气,再问道:“你何时回去?还留下来观礼么?”
“明日一早弟子便启程回书院,掌门师尊还有什么吩咐?”成渊轻轻摇头,神色暗了暗,抱拳拱手。
“院务没有,私事倒有一件,明日你离开后去送两封信。”
“送到何处?”
安无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广稷。”
“广稷?那不是......?”成渊愣住,望着安无,满是不解之意。
“正是。”安无轻轻颔首,目光冷了冷,道:“那年我曾应了要保她逍遥自在,如今她有子期护着,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桩。”
“那......他们可愿意接纳师父?”
“今时不同往日,有故掌门和我这两封手书,他们必会接纳。若是当面相见,恐怕还会做出情深之态。”安无一侧唇角轻轻勾起,目中寒了寒,看了成渊一眼,续道:“你送信时不可失了我派威仪,须得让他们明白,忧黎弟子,旁人欺不得,掌事师父更是不容人怠慢。”
成渊登时领会,笑道:“师尊,弟子辈分低,恐言语间不好行事,想请一位长辈同去。”见安无注目静听,略有不解之色,续道:“这位长辈不但要与师父手足情深,在我派中地位尊崇,行事不拘礼法,最好还去过那处,能给弟子带个路。”说罢躬身拱手。
安无打量他一时,颔首笑道:“你想得很是周全,既如此,便让却月与你同行吧。他还不知道云眷俗家姓名,家乡何处,你不要忘了告诉他。信送到后如何行事便由他心意,你身为晚辈不可过多干涉。”
成渊心领神会,行礼退下。
晚膳过后,不簪院中人或烛下对弈或三两闲叙,或月下吟诗或雪中联句,忽有一阵箫声随风传来,时而空灵,时而苍凉,时而和缓,时而悠长。
梁垣一族虽后嗣繁茂,子弟大多出众,却无一人如子期一般是个全才。众人皆知他精音律,尤擅箫,但他近几年不在乐川,年节虽归家却忙得脚不沾地,故不闻雅奏久矣。此时月明星疏,风送暗香,闻者莫不心驰神往;
忧黎众人同样沉于此乐,有人披衣而起,有人释卷聆听,更有别院中人还记得这箫声。当年别院修屋补漏以备雨季,尤其精修同辉堂与却月楼两处,每晚都有箫声传来。据传是因掌事的云眷师父换了住处夜不安枕,梁垣公子便夜夜在界墙之外吹奏,以箫声伴她入眠,一日也不曾间断。两月之后爱女笄礼,他送亲长返乡,自那之后再不复闻,至今三载又半矣;
月牙儿伏在妆台上,就着烛火对镜凝神,侧耳细听。箫声缠绵,恰似爹爹对娘亲的一片深情,日后子成对我,是不是也会这般?
成渊倚着屋脊,独对冷月。远处那间厢房灯火未熄,他举起酒壶,悄声道一句就此别过,热泪滚滚而下,伴着烈酒,入喉穿肠;
清萧伸指按上琴弦,和着箫音,低眉轻弹,想着那抹身着嫁衣的倩影。“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清萧师父,你我有缘无份,忘了我吧......”从此,忘情断念,面上纵有笑意万般,心底终是萧然一片;
云锐提壶就口而饮,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昔年之言:“云锐哥哥,你若入赘我家,每日咱们两个在一处,你眼前的这片山水随你游玩,山珍水产任你吃喝,岂不比你在书院过苦日子要好?”他冷冷一笑,我堂堂男儿,岂能为了口腹之欲忘了家族姓氏,舍了纵横来去?!如今往来便利,常山地处要道,什么没有?晚膳才食三白,此刻又有美酒在手,只是那张娇憨明媚的笑颜再不得见......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可是闻名天下的惠山泉酒呢......
安无握着酒盏,凝神望着桌角花囊中的那枝白梅。青螺,云眷特来送我这枝白梅,虽未明言,我却知道她是为了送你。有时看着她我常想:你我若有女儿,是不是便如她一般聪明伶俐,善解人意?若你还在,我们一同帮她送女出嫁、张罗回门,做梅花饼、煮梅雪茶给她们该有多好......今日我远在百里之外,无法撒梅相祭。不过你放心,我只破例这一遭,以后每年的今日我仍会伴着你。只是不知这常山的白梅你可看得入眼?
云眷横卧榻上,边几上一灯如豆。箫声起自廊下,穿窗而来,萦绕耳边。
“......如今虽各自安好,但无论哪个,这一路走来都不是顺心遂意,而是各经苦楚,各随缘法......”
不单是小朱师兄等旧时好友,便是先掌门、安无师父、广涵师姐、清萧与云锐两位师兄,哪一个没有心伤与苦楚?不过是人力难改,各自随缘罢了。
轻轻推窗,从窗缝间可见不远处廊下站着一人,那人长身玉立,手持洞箫,凝神而奏。见了窗中笑颜,眉目间添了几分愉悦,连带箫声也含情。
朔风起,树动枝摇,寒意袭人。云眷紧了紧身上的外袍,倚在榻上,含笑与他对望。
人生本就无常,缘来则聚,缘尽则散。蒙上天眷爱,云眷所有已是极厚,我且惜福,珍重眼前。
自此之后,不恋不念,前尘过往,尽作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