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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九十七回 命蹇缘悭 ...

  •   唐薛见她一脸惊讶,叹了口气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上阴云,握拳抵额叹道:“当年阿予虽无如今家业,但好歹也是百里挑一的精彩人物,那何家小姐对他一见钟情,便央告父母托人说媒。”
      “何家?不是在洛川么?”云眷仍然记得那封喜帖,八月十三常山宣氏、洛川何氏大婚之喜......
      “不错,可是何家祖籍却是常山,且那时已着手回迁。我和小朱打听过,何家家世不错,家风也正,只是最近两代没有出过出类拔萃的子弟,阿予家世虽单薄了些,但才干出众,兴家旺族不难,两下一凑,实在是门不错的亲事。可他很是古怪,不想娶妻生子却又说不出个缘由,我和小朱便轮番苦劝。好容易他应了,何家合过两人八字说是良缘,便定了婚期,连喜帖都送了。结果他那未来岳母何夫人也不知听说了什么,私下拿他生辰八字另求高人批算,听那高人说他命中带煞生来克母,不宜婚娶,否则克妻克子,孤独终老,还连累岳家不得翻身,说什么也要取消婚约。本来我和小朱谁也没放在心上,照常帮他张罗,结果过了不久那小姐便落水而亡。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失足落下,偏偏何夫人对那算命的深信不疑,非说他骗婚,还克死了自家女儿,找上门来要他偿命。”
      云眷听了,心中一片茫然,愣了一时,呆呆问道:“那......那后来呢?”
      “常山这边向来有未嫁女若不结阴亲便会成孤魂野鬼的说法,阿予心中本就难过,便向何家提出迎那何小姐的牌位过门。他本是一番好意,可他那准岳母还想着算命的那句‘连累岳家不得翻身’,听了这话更是不依不饶,说他不但命中带煞,还用心歹毒,害了自己爱女不算,还想害他们满门,伤心气愤之下堵着他家门从辰时直骂到申时。我们虽听得来气,但体谅她经受丧女之痛,只能好言相劝。结果几番人轮流去劝都劝不住,又不能把她嘴堵上扔出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撒泼。当年此事在常山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后来提亲的再不敢登门。”说完叹息不已。转头见云眷面有怜悯之色,不禁问道:“你们不是一直都有来往?这事你竟不知情么?”
      云眷涩然一笑,哑声道:“自然是......知道,可却不知事实竟如此......精彩。”
      “可不是!”唐薛一拍大腿,义愤填膺,续道:“我活了半辈子就没见过那么泼辣的妇人,坊间常说娶妻之前先看看丈母娘,依我所见,那小姐便是嫁过来,说不好日后也是这般泼辣,绝不如陶氏一般好相处。”
      云眷想起那张明朗俏丽的笑脸,心中稍宽,启唇微微一笑,点头道:“刚来常山时我便在洗尘宴上见过嫂夫人,年纪虽不大却极是大方得体,这些时日偶尔与她闲话家常,言谈间热情爽朗,和宣师兄很是相配。”
      “相配?互补还差不多,他家那妻儿就是一对活宝,尤其是阿绰那小子,我每每看到就忍不住逗一逗,那性子,活泼淘气外加几分二百五,和他爹一点都不像,叫人喜欢得不得了,他每次看到我都叫我干爹。”唐薛眨眨眼睛,笑得甚是得意。
      天色渐暗,大大小小的雪粒纷纷洒落,云眷望着檐下的雪出了一会神,起身告辞。唐薛笑道:“天色不好,我便不留客了,师妹路上慢着些,等到了正日子,我一定过去讨一杯喜酒吃。”
      云眷笑道:“求之不得。”看着他斯文平和的笑颜,忽地想起午后同何尚二人在茶楼中的一席话,略略迟疑,神色凝重。
      “夫人,我先去掸掸车上的雪。”阿平戴上毡帽,向阿薛一拱手,出了书斋。
      “师妹这是有话要说?”唐薛见她停步,面露疑问。
      “茶楼那处喧闹时你可知中间那人是谁?”云眷侧过身,缓缓问道。
      唐薛脸色阴郁,少顷,点了点头,沉声道:“我自然知道,不过是师门败类,衣冠禽兽。”
      “那他做下的恶事你可知道?”云眷目光一寒,双眉微微皱起,连语气也冷了几分。
      唐薛抬头,虽只看她侧颜也知目光中带了几分寒意,垂下了头,默然良久,沉声道:“我知道。是我害了文师妹,也......连累了程师弟。”嗓音沙哑,神色愧然。
      “可是......”可是时光难复,再如何愧疚终究于事无补。
      程昊向来精明干练,哪知一朝深陷情网不能自拔,将自己一片真心捧给心仪的女子,却被她毫不在意地踩在脚下。然后,他因情生妒,身心俱伤,最终被逐;
      而那个娇滴滴的女孩,对唐薛情有独钟,将程昊的一片真心视为尘土,弃若敝履,哪知不但未能与心上人携手,反而失了清白,毁了一生,还险些赔上性命......
      云眷目中空荡荡的,神色黯然。
      “我离开书院比程师弟晚不了多少时候,开始时居无定所,后来又忙于生计,文师妹那件事我也是多年后才从安无师父口中得知。师父说他二人得先掌门照拂,结为夫妇,寻了个民风淳朴之处结庐而居,不想故人打扰。昔时之错我已来不及挽回,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寻捕安远时出一份力。”唐薛本就聪明,见她神色便知她言语虽留了余地但终究难以释怀,当即正色道:“这些年我历了许多人情世故,深悔年少轻狂与自私虚荣,知道安远所作所为后更是发下重誓:他日若再遇程文两位必定当面叩头认错,他们若有急难我也必倾全力相助。唐薛虽不成器,但言出必践,一诺千金,无论师妹信与不信,我都是这句话。”言语铿锵,掷地若有金石之声。
      云眷自与何尚二人茶叙后便心中郁郁,见了唐薛之后更觉昔年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刻听他自责己过,口气诚挚,目光坦然,神色磊落,知他语出肺腑。
      人生过半,程文二人已并肩携手,自己一个局外人徒然纠缠于过去的是是非非又有何益?便是再追忆往昔、抱打不平,终究已经过去了......
      因落了雪,街上几无人行,整条街空荡荡的,从车窗望去,唐薛站在竹林外负手目送,马车越行越远,他身上的棉布袍与地面的雪颜色似无分别,渐渐看不清了。
      “夫人,宣公子当真那么倒霉么?”
      “我与他少时相别,中间隔了十二载未见,唐师兄说的事情我也是才知道。”云眷淡淡道。
      陈年旧事,又毫无光彩,所以才没人愿意提及吧?时间久了,世人渐渐淡忘,连子成这个小辈也丝毫不知,那......他自己呢?
      “人这一辈子谁没个三灾六痛,就是有个意外又关别人什么事?我虽然只见过宣公子两面,但心里极敬重他,他言行举止斯斯文文,接人待物客客气气,我总觉得那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云眷回神,轻轻一笑,问道:“那咱们家公子呢?平大哥觉得子期不像读书人么?”
      阿平嘿嘿一笑,正了正头上毡帽,道:“咱们家公子虽然也是满腹诗书,但我觉得他更像戏文上说的侠客,身怀绝技,快意恩仇,不像宣公子那么文气。托公子与夫人的福,我家小子年初已经进了学堂,我盼着他多念点书,最好像宣公子一样,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满腹学问,让人敬重。”
      “平大哥放心,子期与你情同手足,只要孩子肯读书,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若是书读得好了,去忧黎、去更好的书院门派拜师学艺都使得。”
      “好咧,前边滑,夫人坐稳喽!”阿平开心不已,小心驾着车,向不簪院徐徐而行。
      云眷靠在车壁上,听着车外风声渐起。回想十五年前,秋凉初至,收到他亲书的喜帖,本以为从那之后他有贤妻相伴,有儿女绕膝,哪知竟是命蹇缘悭......
      平大哥,你可知道你眼中视为读书人典范的宣公子,是多少诗书笔墨铺就,多少寂寞压抑堆成。以他心性,被人那般当众辱骂,就算世间再也无人记得,他心中也会有那么一道伤,终其一生难以平复。世人只见他风轻云淡,笑对波澜,可我却知道他只是将伤口藏起,不示于人前。身边这些孩子,如果可以,我还真盼着他们都像咱们家的子期,像咱们家的月牙儿。
      下了车,寒风迎面而来。云眷打了个寒颤,拢臂将木匣抱在怀中,双手抓住衣服内里裹紧了斗篷。刚转过照壁,子期迎面而来,递过一个小巧的手炉,轻轻拍了拍她鬓发,嗔怪道:“天色不好也不说早些回来,看这满头的雪。”
      雪粒被触动,轻轻落下,有的落到颈中,冰冰凉凉的。云眷缩了缩脖子,哈哈一笑,道:“好凉。”接过手炉,将木匣递到他手中。
      “这是一幅画么?”子期为她紧了紧斗篷,拥着她向厅中走去。
      “嗯。”云眷抱着手炉笑道:“昔年故友听闻咱们有女待嫁,特特画了这幅画请孙师兄带来,一会给你瞧瞧,画得当真极好。过两日不是还要再过一遍陪嫁单子么?咱们放到月牙儿的嫁妆箱子里。”
      子期推开厅门,对她笑道:“巧了,今日我出去吃到了好茶,带回来不少,等用过晚膳我去烹一壶,咱们对雪品茶赏画。”
      厅中已起了火盆,一室和暖,云眷放下手炉,扯开斗篷的绳结,笑道:“刚刚在路上听说这可是今冬常山第一场雪呢,真盼着多下两场才好,来年又是丰年。”
      子期帮她解下斗篷,望着她明媚的笑颜欣然道:“对啊,瑞雪兆丰年,也迎着咱们月牙儿的吉期。我刚刚收到宗伯的手书,因吉期后没几日便是新岁,你身子重,不宜远行,叫咱们不必回乐川过年。”
      云眷先是一愣,吐了吐舌头,粲然一笑,道:“那是长辈体贴,明年定要回去给老人家拜年的。”
      “那是,明年一定要去的。否则......咱们二小姐的压祟银可就拿不到喽。”
      云眷扭头,作势挥拳打他胸口,挑了挑眉,板着脸嗔怪道:“又胡说,咱们去拜年是为了银子么!”
      子期伸手举起斗篷挡住挥来那拳,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正色道:“当然不是,云眷师父向来守礼重道,视钱财如粪土,视名利如浮云,年是一定要拜的,银子是一定不要的。”
      云眷看他装腔作势之态,忍不住伸手去拧他面颊,薄怒道:“你再胡说,年要拜,银子也不能少!”说到此处,自己掌不住先笑了起来。
      子期将她斗篷放好,递过一杯清茶,茶仅七分热,刚好入口,看着她大口饮下,笑道:“说正经的,月牙儿头次不和我一起过年,心里还真没个着落,所以......”见她一脸关切之状,笑道:“所以咱们便在常山过年,如何?”
      云眷停住不饮,放下茶盏,见他认真,不似玩笑,问道:“真的可以么?恐怕......”
      子期为她续满茶,掰着手指轻轻笑道:“月牙儿出嫁后三朝回门,再过不了十日就是新岁。一路劳顿不算,回去还要准备年节的各种用物,何况以你的性子,走前必要把这不簪院好好规整一番才肯归还,少不得又是一番劳碌。再说新岁后不久他们便要回忧黎,难道你不想和月牙儿一道回去?”
      云眷垂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恐怕不好。我何尝不想多陪月牙儿一些时日,但只怕咱们在这儿月牙儿也挂着心,朱师兄和何师姐初为公婆,新妇心思还在娘家,怕是要不乐意的。”
      “你还能想到这些?”子期失笑,面上微有诧异之色。
      云眷白了他一眼,玩笑着问道:“你以为我外出游历就只是行侠仗义么?”说罢挠挠头,略显苦恼之色,续道:“往日外出游历或去山下买用物吃食没少听人念叨家长里短,新妇嫁过来,双亲也在这处住着,是不是不太......”
      子期捏捏她鼻梁,笑道:“就知道以你之刻板定会这么说,昨日清萧师兄按这边习俗去朱家踩地界,还是你那何师姐怕你来回奔波操劳,提出不让咱们回忧黎,就在常山过年,小朱师兄更是慷他人之慨,让咱们尽管在不簪院住着。”
      “所以你就应下了?”
      子期悠然坐在椅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道:“这里里外外全是你娘家人,现成的送上门的便宜,怎么好不占?自然是一口应下。刚你到家前我还想众位同门若无要事不如同在常山过年,反正这不簪院大得很,年货也齐全,往年他们若不投亲靠友,也是在书院中过,这里岂不比书院新鲜热闹?”放下茶盏,含笑摊了摊手。
      云眷听到此处,担心全无,握住他双手笑道:“如此安排最好不过,咱们先热热闹闹地把月牙儿送出阁,再准备她的回门宴,清萧师兄难得一展身手,回门那天他还得当大管事。众位师父、师兄弟们最好都留下,若实在要回去也断不能空手而归,年货和喜饼必是要带的,常山此地的特产尤其要多备下些,书院还有值守的同门和弟子,让他们也沾沾咱们月牙儿的喜气,开开心心地过年......”
      暮色虽至,但因雪光透过窗上糊的明纸,厅中还未全黑。她本来面目清冷,孕中虽略略丰润了些,却丝毫不显臃肿,反而平添了几分风致。子期看她双颊微红,双眸熠熠生辉,衬得容色极是清雅,语声清脆,如珠落玉盘,散在耳边,一时间只望着她,轻笑不语。
      云眷,能遇到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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