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回首望长安

2、第一章·沐璟

　　“先生在此为朕的六位皇子教习三年了，可觉得哪个出彩？”
　　沐璟身着白色华袍，身子微微向前倾：“陛下的孩子，各个都是出挑的。”
　　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只有四十几岁，但却已两鬓斑斑，露出了老年人的衰态。他低声咳了两声，呵呵一笑：“你啊，你师叔一不在，你就这么糊弄朕。”
　　“沐璟不敢，”沐璟不紧不慢地回应道，“储君之位事关天下苍生，璟尚且年少，不敢擅专，还是请陛下与师叔细细商议，再授意璟。”
　　“可那是你要追随一生的人，朕与老师都无法决定。”萧远坐在龙椅上笑着摆摆手：“罢了罢了，乘着朕的身体还能再撑两年，你自己赶紧有个主意。”
　　“是，那沐璟告退了。”

　　萧远看着沐璟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孩子，还不到二十，便已经习完了傀儡术，尽管他一直遵从规矩而且待人温和有礼，从未透露出世外高人的傲气，但是，萧选在帝王之位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而磨炼出的敏锐，使他越来越不敢看沐璟的脸——尽管那张脸上戴着和沐昼一模一样的面具。
　　因为似乎多看他一眼，就像是要被他看穿了一般。
　　只有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上，才能理解那些朝堂上的老东西对沐侯谷的畏惧。
　　不过······
　　朝堂上对沐昼的意见从来都是一成不变地多，但对沐璟，似乎就只有刚刚上任时的那两年反对声比较多，近几年越来越少，前不久太傅的折子里似乎还表现出了对沐璟文史方面的造诣的褒论，颇有几分惜才的意思。
　　或许，他真的有几分治世之才吧。
　　“陛下，大皇子身边的侍卫来报，说三皇子打伤了他的近身侍从。”
　　萧选哭笑不得，骂道：“一个侍从都要来报朕，朕倒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皇帝还是大内总管了。”
　　进来通报的侍从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跪下行礼：“陛下息怒。”
　　“叫他赶紧滚，该找谁找谁，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烦朕！”萧远颇为头疼地挥挥手，示意侍从退下。
　　难怪人家沐璟不想选太子，天天在人家眼皮子底下耍小手段，还自以为聪明，不知是欺负沐璟年少，还是把沐侯谷的人都当傻子了!

　　沐璟走出勤政殿，笑着向准备去向皇上议事的周太傅行礼：“太傅大人。”
　　太傅周居正对沐璟的印象不差——至少比皇帝身边的老狐狸沐昼好。
　　从沐侯谷出来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命不凡的孤傲，人前人后都有一些孤傲，其中沐昼是中重度患者。
　　孤傲这个东西，远观是仙气飘飘不可一世，近看就是讨人嫌了。
　　于是沐昼这个讨人嫌自打入朝以来，太傅大人便每日一封骂人折子风雨无阻地送往勤政殿，虽然他承认老狐狸有些手段确实高明，但是他认为者抵挡不了他是个贱人的事实。
　　而沐璟，可能是天性所致，也可能是自知年少，却是谦和有礼，恭恭敬敬的君子作风，虽然背后的一些手段，的确上不了台面。
　　“帝师。”周居正面上故作冷淡，心里却十分惋惜。
　　好好一孩子，学什么不好学傀儡术，弄得自己满口君子正道，背地里做的事却一样比一样见不得人。
　　要是当年拜来自己门下，将来定然是流芳千古的贤臣。

　　“陛下今日过问沐璟立储之事，想来大人被召过去，也是过问此事。”
　　“那请问帝师怎么看？”
　　“立储是大事，沐璟年幼却也知道，储君人选与立储时间都是要慎重考虑的。”
　　周居正习惯性捋了下胡子：“帝师有想法便直说，老夫虽然年岁大了，但也不是固执的老头，有些话帝师直说，还是那句话，有些事能做，老夫会不遗余力地帮你，但有些事，就算帝师将口水说成丸药，我也不会做。”
　　沐璟低声笑了一下：“是沐璟失礼了。大人是贤臣，陛下是明君，沐璟再不懂事，也知道轻重。”
　　“只是现下立储，一来皇子们都大了，多少有些心眼，现下立储，会使储君成为众矢之的。”
　　“二来······”他低头抿了下唇：“怕储君心中倨傲，自以为是······毕竟，少年心性。”
　　“帝师心中一清二楚，为何不说与陛下听？”
　　沐璟将双手向前一拱，行了个后辈礼：“小人心中的算盘罢了，哪里敢污了天子的耳？”说完便起身告退：“晚辈申时三刻还要与诸位皇子讲学文史，便不打扰大人了。”
　　“呵，倒真是想得明白。”周居正看着他离开后，揣着手小声嘀咕。

　　“什么，你确定听帝师这么说的？”
　　旁边的布衣小厮连忙点点头：“是啊，燐王殿下，帝师在陛下面前说立储的事仍然含糊不清，但出来却对太傅大人那样说。”
　　“沐侯谷出来的人么，都一个样。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大皇子燐王萧燐纪不屑地笑了一下：“殿上还说皇子们个个出挑，一转头又是自以为是又是少年心性的，当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当着本王的面就是君子坦荡荡，自己就是一派小人做派。也不知道沐昼和周居正那两老东西被他下了什么药，竟然觉得他年少老成，还可用之人？父皇当真是昏了头。”
　　七皇子灵王萧灵韵四处看了看，扯了扯萧燐纪：“大哥说便说，还是小声些。”
　　“得了吧七哥别劝他了。”一个带着清脆稚气的声音从角落响起：“帝师毕竟是沐侯谷的人，他做什么事自有他的道理。”
　　九皇子萧煜行尚且十二岁，还未加冠封王，坐在角落里翻着还未习完的《春秋》。年轻帝师性情好，对他也十分温和——不是那种毕恭毕敬的温和，而是一种带有照顾意味的，再加之日日戴着面具，在他心里塑造了浓厚的神秘感，让刚进入期的小崽子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帝师久居宫中，更方便了他去骚扰帝师。他对这个令人有疏离感的老师更亲切。
　　“炽锦呢？”萧燐纪挑了挑眉，冲传说中打了自己侍卫的三皇子萧炽锦问：“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你家小六已经被我的人看见了。”
　　“帝师既是沐侯谷的人，做的事自然有道理，难不成你比他还厉害？”萧炽锦冷笑：“只是那句‘倨傲’‘目中无人’大哥可要注意了，别不是在说你吧？”
　　萧燐纪面色铁青。
　　“烁王殿下！”
　　听见门外侍卫行礼，萧燐纪又露出了鄙然的神情。但这回不光是他，除了九皇子，其他人脸上多多少少有些难看。
　　萧烁然进门后，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大哥，三哥，萧燐纪没搭理他，连萧炽锦都只是淡淡地诶了一声。
　　“四哥。”萧灵韵带着萧煜行唤了一声：“四哥。”
　　萧烁然回应了一声后，便不说话，闷闷地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温书。
　　书院外的水滴啪塔啪塔地响，萧煜行瞥了眼漏刻，小声嘀咕：“五哥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可就迟到了。”
　　申时三刻，尊贵的熠王殿下终于移驾到书院，成功踩点。
　　但是由于沐璟已经走到正门了，所以萧熠生包着书箱迅速地翻墙进来，把下面的书童侍从一干人等惊得目瞪口呆。
　　萧熠生暗暗叫苦，虽然他本人不喜欢沐璟，但是他并不想因为迟到被皇上知道而迎来新一轮的板子。
　　对，板子。
　　宫里头的孩子一般早熟，就连最小的萧煜行最后一次板子都是在三年前——因为一时失足和他的完蛋哥哥萧熠生一起去帝师殿给新上任的沐璟下药，他那缺德的哥哥带的还是泻药，给当年还没来得及学习辨识毒物的小帝师在厕所常驻了半个月。
　　像萧熠生这么大的皇子，皇帝一般就会顾忌孩子的面子，再斥责也不会用板子了，就算是太傅太师用板子打两下，都可以算是一朵奇葩。
　　可惜五殿下是奇葩中的霸王花。
　　当今圣上萧远，其实是个温和的皇帝，但是见到萧熠生，仍然经常一气打不出来，帝师殿与勤政殿之间隔着一个宫殿一个池塘，但是沐璟仍然时不时地在五殿下面圣时听到陛下的咆哮。
　　就更不用说感情充沛，易急易怒的周大人了，周大人原话是：“一见着他我就得少活好几年。”一见着萧熠生，周大人都有大概率被气成在风中颤抖的倭瓜。
　　这个小王八蛋还是正宫嫡出。
　　可问题就是，小王八蛋还是唯一一个正宫嫡出的皇子。皇帝不能一怒之下不要，周大人不能一气之下不管。
　　就连被熊孩子坑惨了的沐璟，事后都只能乖乖认命——该怎么教怎么教。
　　常规教育手段明显是不抵用的，关键时刻只能采用非常规手段了。

　　就在萧熠生屁股刚沾着凳子那一刻，沐璟进来了。
　　五殿下给吓得一个不小心闪着了腰。
　　但所有皇子都已经起来向帝师行礼，萧熠生叫苦不迭，连忙又扶着腰站了起来，难得老实地行了个礼。
　　沐璟当然知道怎么回事，窜进来时候他就看见了。但是三年前的仇恨让他刻骨铭心地想做点多余的事。
　　“五殿下，虽然您已满十六，并且您的个人生活不归我管。但是······”沐璟话音突然一转。
　　萧熠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是殿下平时还是要注意身体，毕竟殿下还未曾婚配，太过于放纵总归不太好，”说完他还故意咳了一声：“当然殿下要是兴致高的话，适当······也是可以的。”
　　萧熠生：“······”
　　“噗哼哼哼哼······”萧炽锦第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但也没敢大声，憋得面目狰狞。其他几位皇子也都控制不住肩头耸动，就连平时画风具有艺术性和忧郁性的萧烁然都低头一笑。
　　只有萧煜行站在最里面一脸懵逼地望着沐璟。
　　“七哥七哥，他们在笑什么呀？”
　　萧灵韵咬着牙齿望着天回答：“七哥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开心。”

　　沐璟上课很少自己讲课，一般就是以答辩的形式看着这群熊孩子吵。其实以他们的年纪，除了九皇子还未习完通史，其他几个皇子都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所以答辩开得有模有样，旁边的萧煜行听得懂就听，听不懂就当凑个热闹。
　　这次答辩论题沐璟在上次课就布置了下去，让他们自己做准备：秦孝公用商鞅，齐桓公用管仲，唐太宗用魏征，汉武帝用董仲舒，刘备用诸葛亮的区别。
　　“同样是用人得当，但其中用法却大不相同。”沐璟顿了顿：“用人得当，无论你是王爷还是帝王，这都是必须会的。”
　　其实大皇子与三皇子早已不用去学堂，四皇子过了六月，也已经习完所有的书，可以不去学堂了。但是沐璟隔一天一次的课却是不可缺席的——一来是沐璟向来会留题给他们督促他们不要荒废学业，二来皇上的意思大概也是通过这些课让沐璟了解一下诸位皇子的品行能力，从而选出太子。
　　但沐璟毕竟也才二十出头，毕竟打心里有些看不上这些比他小着几岁的小屁孩。
　　背后手段一个比一个幼稚，当面一个比一个谄媚。总而言之，沐璟至今都没有看到自己所希望看到的特质。
　　但是如果真的硬要选择一个······
　　“用人之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信用君子，利用小人。只要掌握此道，便可达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为首回答的自然是萧燐纪，他恭恭敬敬俯首，与刚才判若两人：“先生曾经说过汉哀帝与董贤的事，此事说明了用人之事应当公私分明，外戚，自身喜好因素掺杂进去，都是有弊端的。”
　　萧熠生一向不喜欢与这个大哥相处，心里嘀咕到这不就是周太傅的原话吗，怎么说得跟他自己想的似的。
　　沐璟没有多余的话：“燐王殿下功课很扎实。”
　　萧燐纪没有掩饰住眉间的得意：“谢先生。”
　　萧熠生：“······”
　　“三殿下。”沐璟抬手示意。
　　“我觉得用人在于精不在于广。比如刘备用诸葛亮，一个贤臣能臣，可以造就一个王朝。但我不知为何诸葛先生如此贤能，为何蜀国还是灭亡了。”
　　“太平盛世，天下统一，靠的不仅仅是贤臣。”沐璟答道：“还有有才能的将领，开明的君主。人心所向，造就天命所归，此为王道。时局并不能由一人控制。”
　　“所以这就是先生的傀儡术的厉害之处吗？”萧熠生抬起眼皮问。
　　沐璟似乎一愣，然后答道：“是。”
　　这下轮到皇子们发愣了。
　　从前皇子们多多少少对傀儡术有些了解，知道真正的傀儡术练好了便可以独步天下，但也从周居正的教导和他对沐昼的态度知道傀儡师手段的不堪，早就对傀儡师好奇得不行。
　　但是沐昼这个老头子凶得很，况且那可是父皇的老师，惹不起。
　　直到沐璟进宫，这群小破孩子才有地方可以发泄下自己的好奇心。
　　但是沐璟永远不会正面提起这件事，也从来没有确切的回应。
　　“傀儡术不仅是操控人偶之术，更是指控制人心之术。”沐璟放下书：“这就是同为傀儡师，世人却惧怕沐侯谷的原因。操控人心之术也是普通傀儡术与沐侯谷傀儡术的最大的区别。”
　　“不过这是题外话，殿下们现在只能知道那么多。”
　　“五殿下，”沐璟轻轻扶了下面具：“既是你提的问，现在我也回答了，你现在是否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萧熠生向后一靠，咧嘴笑了一下：“我说真话，先生不生气？”
　　“出了此处，没有其他人会知道殿下说了什么，我也会当作没听过。”
　　“秦王用商君，为利用。纵使商君之法效用极大，商君也不是小人之流，因为当时道德规范与商君之法相违背，且君王是不能有过错的，再加之商君死后，其法却得以广泛推行，说明商君是被秦孝文王利用来推进法令的。”
　　“至于武帝重用董仲舒，就像父皇用林尚书一样，用其才华，撷取其精华而用之。”
　　“至于太宗与魏征，更像父皇与周老······周太傅。因为太傅日日上书什么都骂，父皇却也从未责怪他什么。”
　　“至于诸葛先生，才华横溢，细数前史从未出过这样惊才绝艳的人，一旦重用，便会使其他人懈怠，这对于一个国家，一个军队甚至一个家族，都是致命的。”
　　萧灵韵大惊失色：“你在胡说什么？”
　　萧燐纪嫌弃地甩了下袖子：“五弟胡言乱语惯了，不必较真。”
　　沐璟沉默片刻，问：“那你觉得陛下重用沐侯谷是哪种用法？”
　　萧燐纪心说废话，看着皇上和沐昼的关系当然是信用。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了萧熠生的回答。
　　“是利用。”
　　“大齐与沐侯谷的关系是互利共生各取所需，所以无论是对沐老先生还是对你，最好的做法都是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