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回首望长安

3、第二章·选择

　　沐璟足足有一刻钟没有说出话来。
　　这一刻钟可把这群半大孩子给吓了不轻，所有皇子都大气不敢出。因为沐璟自从来到宫中，从未如此失礼过。
　　萧熠生也是大气都不敢出，连萧炽锦瞪了他一下也没有反击。但所有皇子都只敢低着头，他却呆呆地看着沐璟。
　　年轻的帝师身量颀长，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在他的白色锦袍上打出了一片斑驳，有几块斑块打在了面具上红白色相间的花纹显得越发诡异。
　　傀儡师可以借用魂线傀儡之眼窥探外物，自然也没必要在面具上挖两个洞露出双眼，所以萧熠生看不清他到底生不生气，只看见露出来的下颚棱角锋利，嘴唇也薄得异常。
　　这不应该是一个傀儡师的长相，但是他的皮肤——无论是下颚上的还是手上的，都有着所有傀儡师都有的特征，因为幼年时常年不见天日而带来的苍白，包括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尤其在光线照射下，白得几近透明，常常让萧熠生想起皇后宫中的羊脂玉盘。
　　沐璟的手紧紧攥着书，似乎在颤抖。但这双手的骨节看起来十分有力，也不是傀儡师应该有的手，但他的手指却十分纤长，手指上的皮肤也十分紧实——这时由于常年操控魂线所致。
　　萧熠生平时经常读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所以这时才发现沐璟身上有一种矛盾而奇异的气质，但是他本人却让人感觉很舒服——温和而疏离，翩翩有礼而不易亲近。
　　他一开始还在因为沐璟不言语而紧张，后来却渐渐得越想越偏。
　　那双手可真好看啊，他漫无边际地想。

　　“帝师。”
　　门外传来一声轻喊。
　　这一声把萧熠生魂游天外的魂喊了回来，但沐璟却恍若未闻。
　　门外的人似乎以为他没听见，声音放大了连叫了几声。
　　“先生······”
　　沐璟这才回过神来，然后抬手打断了萧燐纪的话，朝门外应了一声：“何事？”
　　“打扰帝师授课，沐昼帝师来了。”
　　沐璟放下书，抬手清了清嗓子：“今日就到这里结束吧，诸位殿下早些回去休息，明日由李大人安排诸位听政，请诸位认真应对，皇上会在朝会后借此考验各位的功课。”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出讲堂。

　　“沐昼是我的恩人啊！”萧熠生热泪盈眶。
　　“是啊，我明日便备一份厚礼去帝师殿谢他。”
　　“切，阿煜，沐昼可是父皇最信任的人，更何况他是沐侯谷的人，要什么没有。”
　　“是啊九弟，况且沐璟先生也在帝师殿，说不准一不小心撞上了。”
　　萧燐纪一撇嘴：“这事还不是五弟的错。”
　　萧熠生自持理亏，没敢反驳。等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凑着慢吞吞收着书的萧烁然说：“冉母妃病了，四哥早些回去看看吧，我已让成太医去看了。”
　　萧烁然脸上有些魂不守舍，朝他一笑：“熠儿费心了。”
　　“四哥别说这些见外话，你是我亲哥哥，有什么费心的。”
　　“你快些回去吧，今日惹了先生生气，皇后娘娘那里若得了消息必然生气，你早些回去，也少挨些骂。”
　　萧熠生笑得凄凄惨惨戚戚：“没事，估计这次父皇那里逃不过一顿板子了。”
　　说完便道了声“四哥我走了”便把书箱交给了侍从李冯，匆匆走了。
　　萧烁然低着头，看了看手上的纸条——子时三刻，百花巷见。底下有一个红白相间的小花纹。
　　是刚刚大家在嚷嚷时丢来书箱边的。他想。
　　他慢吞吞地将字条塞进了书中，然后提起书箱，疾步走出学堂，打算赶紧去看看他母亲冉嫔。

　　学堂离帝师殿还是有一些距离的，沐璟向来没有在宫里乘轿子的习惯，再加之他精神恍惚，一晃一晃地漫步踱回帝师殿时，一些宫殿已经开始召着晚膳了。
　　帝师殿很大，主殿十分气派，一个人看见他走来，恭恭敬敬地上前替他开门。沐璟侧头一看，那人表情僵硬，十分没有活人的气息。
　　他低头腹诽了一句：“老东西，真是懒得可以。”
　　“怎么？这宫里也没有外人，一个侍奉人偶，你还要做得活灵活现，神形兼备？”
　　店中传来一声调侃，沐璟轻轻摘下面具，放在了托盘上，露出了一张异常俊美的脸：“师叔厉害，弟子失仪。”神色却是懒洋洋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殿上的人两鬓斑斑，脸上的皱纹却只有细细几条：“你要是能把腹诽不小心嘀咕出来，沐阳就当真是个废人了。”
　　“弟子不敢。”沐璟仍然是懒洋洋的，四肢一放松，白色袍子便少了些沉重，轻轻掀动起来反而有了一些少年人的活气。
　　沐昼坐在主位，默默令人偶婵娟出去传膳，然后佯怒道：“小兔崽子，滚去坐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偏偏人人都吃这一套，我看也就我和萧熠生那个小子有眼力。”
　　“你就扯，一看你就是见了银汉，又听着阿玦的好了，想着我什么时候赶紧滚回沐侯谷，换他来当这个帝师。”
　　“呵，阿玦又听话又懂事，还不会气我，我自然盼着来的是他不是你。”沐昼得意地勾了勾唇角：“但是这回猜错了，我见着银汉了，但是她是随着你师父来的。”
　　沐璟有些发愣：“亲自来了？”
　　“是啊，来了却些旧事。”
　　“然后呢？”
　　“自然是回去了，还能干吗？进宫看你？”
　　沐璟有一瞬间的失落，但很好地掩盖住了：“滚。”
　　“是啊，你有什么好看的。天天在外头春风拂面，对着我就臭着张脸，哪里像阿玦，在外头就不说了，在沐阳和我面前，那都是一脸真诚的笑。”
　　沐璟暗自腹诽说你老人家在外头还不是天天臭着张脸还好意思说我，还能把沐玦那小狐狸的假笑看成“一脸真诚”您可真够老眼昏花的。但张口却平平稳稳地问：“什么旧事啊，需要他老人家出山？”
　　“既是处理完了，便与你们这些小辈无关了。以后若有缘分，自会知晓。”
　　沐璟翻了个白眼，抬起茶来喝了一口。一个美貌并且貌相极似沐阳的女子领了一群粗制滥造的小木偶进来布菜，然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然后走出去。
　　等门关上以后，沐璟才轻轻放下茶：“我严重怀疑婵娟是师父的人偶。”娘的，跟师父的情态动作，甚至步伐都差不多是一样的。
　　沐侯谷最出名的便是人皮傀儡，偶如其名，人皮的，有心肝脾肺肾，身上血脉经络一样不少，这里划重点，沐侯谷不干杀人扒皮挖心的勾当，因为一旦手中沾了不干净的东西，就无法做人皮傀儡，即使做成也和普通木偶一样，绝不会有人皮傀儡的灵性。
　　人皮傀儡只能经由一人之手，慢慢将其五脏六腑血脉经络连起来，然后再以人皮包裹上，画出五官，再冷冻十五个月，等它自己长出头发血脉开始流动，心脏开始跳动时再用魂线签上，拔出部分灵魂装上，才会醒来，受傀儡师控制。由于原料之难寻，步骤之繁琐，操作难度之高，再加之拔出灵魂之痛苦之比连着的魂线弄断了好一点点，使其成为沐侯谷独家制造。
　　如果不是傀儡师刻意改变其容貌，人皮傀儡的五官和声音都和制作者八成像，如果刻意模仿，则做成一模一样也不是不可能。其在受到基础控制时，不会神情呆滞，而是在神态动作，一颦一笑上都无限接近于制造者。这也是它可贵之处。
　　沐侯谷的嫡系弟子都有自己的人皮傀儡，比如沐昼的婵娟，沐阳的银汉，沐璟的甘棠，沐玦的琉璃······还有沐瑾的春望。
　　想起春望，沐璟神色有些晦暗，没注意坐在主位上的沐昼的愣神。
　　“噗，学得像吧！”沐昼呵呵一笑，语气中没有半分不对劲：“你师父和我当年都是故意照着对方的丑脸做得，至于动作嘛······”
　　沐璟回过神一抬头，看见那个老东西挤眉弄眼地说：“不是怕你长久见不到你师父，思念得紧，最后积怨成疾呀~”
　　沐璟冷漠：“滚。”
　　“你当真是一点尊师重道的意识也没有，也不知沐阳是怎么教的。”沐昼挑起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你敢跟你师父这样吗？”
　　“不敢，师叔我错了，食不言寝不语，请您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再说吧，当心噎着您老。”

　　晚饭过后，沐璟一股脑地扎入偏殿。
　　偏殿就是真正的傀儡室了。主殿墙的周围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偶和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仿制人皮。殿中有个巨大的圆形石桌，上面放着一排不同大小不同长短的刀和针线，以及一个未做完的孩童人偶。
　　制作傀儡是一个傀儡师的基本功，尤其是顶级傀儡。一般自己制作的傀儡操控起来更贴近真人，也不用担心它向外透露什么消息。被逮住了只要将魂线收回，那个傀儡在对方手上也没有什么用——既不能控制，也不能得到什么消息，基本上就是块废木头。
　　沐璟拿起一把小刀，轻轻地在人皮上划了两道口，再用针线将它向内缝，做成了孩童的眼皮。手上的针刚刚放下，大门就被“咣当”一声撞开了。
　　这种缺德事宫中除了沐昼再无第二个会做，沐璟也没管他，只是示意门口的傀儡关上门，然后拿起一细笔，准备好好画一下五官，边用水融着颜料，嘴上也不闲着：“师叔要是闲了，自己去外面找几个人，喝酒也好攒局麻将也罢，总好过于在此扰我清净。”
　　沐昼拎着一坛子花雕，摇摇晃晃地找了个美人靠躺着，嘴里念叨着：“不肖小辈。”然后打开封盖。
　　“师叔来得不巧，再来块两步，这人偶就算是废了。”沐璟不冷不热地说。
　　“是吗，那看来真是不巧。”沐昼喝了一口酒：“少来，要是这样都能手抖，你就不是沐璟了。”
　　“师叔若是想玩便出去。”
　　“胡说，我是来谈正事的。”
　　沐璟看他乱七八糟地躺在那里喝着酒，心说倒是看不出您老有谈正事的架势，也没有理他，低头沾了点墨水，准备落笔。
　　“今个皇上又找我谈事了。”沐昼端着酒坛，微微有些醉意：“立储之事你到底有没有谱？”
　　还真是谈正事，沐璟的笔顿在半空，停了一会，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他将笔搁置道旁边的笔架上，笑了一声：“我说没有，你信不信？”
　　沐昼一撇嘴：“你从来不做没有底的事，说你没谱鬼才信。”
　　沐璟不说话。
　　“到底你想选谁？你放心，即使你想选萧煜行那个小毛孩子，我也不会说什么。”
　　“即使我要篡权夺位，也不会选煜行。”沐璟笑道：“应当选灵韵，那孩子可没主见了，煜行现在是小，以后有了主意还说不准。”
　　“那你是选谁？灵韵？”
　　“不是”，沐璟拿起面具，有意无意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半晌，才抬起眼来。沐昼一愣，因为沐璟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你觉得······”他开口，低声问：“萧熠生怎么样？”
　　外面风声穿过竹丛，带起了一片哗啦哗啦的响。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大街上的人渐渐变得稀稀拉拉的。
　　但此时却是百花巷最热闹的时候的开始。
　　巷如其名，这里确实有“百花”。有四五十岁的老女人，也有十二三岁的少女，甚至还有几个男人。
　　但无论是谁，脸上都擦着劣质的胭脂水粉，熏着味道诡异的香凝，穿着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了的，不堪的衣服。在街边四处揽着客人，巷子中传来一阵阵恶香。
　　嫖客大多都穿着汗衫马褂，光着膀子，看上谁了就给谁两个铜板，然后带进屋去，不一会就会传出女人男人乱七八糟的叫声和吱呀吱呀的床响。
　　周围的人没有谁把这声音当回事——都习惯了。
　　萧烁然用袖子掩住鼻子——好歹是王子皇孙，在不招待见也不会到这种地方花银子。但是由于穿着锦缎袍子，周围的那群妖魔鬼怪也格外关照他，一窝蜂地全部围上来。
　　“少爷来不来玩嘛~”
　　“少爷生地俊，来我这里嘛。”
　　“······”
　　各种乱七八糟的喊声在萧烁然周围，带着各种地方的方言，再加上各种矫揉的语气，基本上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反正都是些不堪入耳的，不听也罢。
　　等他好不容易穿过巷子，摆脱那群妖魔鬼怪，自己身上的衣袍和头发都已经被拽得乱七八糟的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就听见身后有一个声音：“辛苦殿下了。”
　　萧烁然一愣神，即刻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衣袍，然后站直了身子转身：“初来乍到，阁下见笑了。”
　　光线晦暗，看不清来者的脸。只看出这是个高大的男子身形。
　　“烁王殿下稳重，才华横溢，若不是冉嫔娘娘那桩事，就凭林大人在朝中的势力，您才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声音是男声，但是却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空灵感，一听就不是真声。
　　“言重了，太子之位自然是由父皇和帝师决定，岂是你我能做的。”
　　“太子之位由他们决定，”那人嗤嗤笑道：“但是天下是谁的就不好说了。”
　　萧烁然面无表情：“阁下慎言！”
　　“你敢说你没有肖想过这些？你若没有想过，你根本就不会来。”
　　“那还不知帝师是否会选我。”萧烁然眉头一皱：“若是帝师选的是我，我又何必在这与你妄论？”
　　“沐璟不会选你的，”那人压低了声音：“他已经认定一个人了。”
　　“不可能，若是认定了定然就册封太子了。”
　　“之前没有，但是今天以后，是认定了。”
　　萧烁然瞳孔骤然放大：“你是说······”
　　对方开始低声得笑，巷子又黑，这样一笑显得十分瘆人。
　　“一派胡言。”萧烁然攥紧了手转身欲离去。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太子殿下了。”那人突然停止了笑，扬起声调：“等你那五弟登了太子之位，我还会来找你的。到那时你再想好与我怎么说也不迟。”
　　萧烁然背脊发凉，赶忙快步走出了百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