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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行露(八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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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的陈设与数年之前相差无几,甚至还更堂皇。看来这些年太平着实是阔绰了——马腿粗细的大烛,金雕玉底的九重烛跋,还有二人高、阔八十一枝的灯树,从宫门起,至于内殿,处处可见,照得通室光明,虽是入夜,却胜于白昼正午。宫人们都用云锦,虽还是份例的颜色,色彩相似,花纹不一,明暗交织,于炽白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初一看,泼天富贵,竟盛于则天皇帝在位之时。但入内殿,灯光便骤然暗了,只有几盏幽光,立在两侧。鹤、雀、龙、凤,安静地立在帘幔之上,日、月、星、彩,自雕柱下望,几不可见。而武曌就坐在这样幽旷正中,披着发,苍老的眼从上而下凝望。
不敢相信,数年之前,那还是令韦欢见即欲逃的皇帝陛下。
扯一扯嘴角,缓缓向前,草草欠身,口称:“阿家。”
武曌迟缓地微笑、伸手:“阿欢。”
韦欢的心一跳,直身相望,并不应答。
武曌却不觉尴尬:“听说你于众兄弟中行二。”
韦欢道:“阿家糊涂了,我于姊妹中行四。”
“以你阿娘计。”
“都是阿娘的女儿,不分轩轾。”
武曌笑道:“君子重巽以申命,刚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顺孚刚。”
韦欢盯着她,不接话。
武曌亦不忙,曲掌掐指,盘算良久,才道:“你阿娘的忌日快到了罢。”
韦欢垂眼:“先父先母流窜岭南,为贼所害,并不知时日,所以只在诸节祭祀。”
武曌失笑,自言自语般念:“无生忍,无量寿,观音婢……慈母爱子之心,天下如一。”
韦欢打断她:“阿家入夜相召,只为了问知行辈?”
武曌笑道:“新妇既有朝夕候问之孝谊,舅姑岂能不申慈和之义?”看韦欢无言,慢慢又道:“我亦夭折过一个女儿——大娘殁时,比你妹妹,或还小些。”也不管韦欢听或未听,自顾自道:“她本就生得白,到那一日……更白了,像云似的。这么小一朵……终究是飘走了。”
韦欢沉声道:“阿家!”
武曌向虚处一笑:“你阿姨生了三个,长成两个,好赖与你留个阿兄扶持。我生了四个,而今只得太平一人,幸倒还有你。”
韦欢垂眼:“阿家不怨我?”
“怎么不怨?你为我子之妇,不能匡正我子,使之耽溺妇人,失政于国,为我女子之嫂,亦不能好生教导,致令兄弟争锋……”却闭上眼,叹一声,道:“但这些,又岂是你一弱女子可决定?”
韦欢不知不觉扣起手指,抿嘴道:“恕儿妾昏昧,听不懂阿家在说什么。”
武曌的头又转来,目光柔和:“公主选陪侍,不是你的主意,留你下来,也不是你所能左右,迎你为新妇,原非你之所愿,而这之后的种种,更与你无干。说到底,你与这些被迫进宫的侍儿,又有什么分别?不过你运气好些,得为王妃,乃至皇后,又生儿子,母凭子贵。你一生的命运,系于你父,系于你夫,又系于你子,何曾属于过你自己?”
韦欢瞳孔紧缩,骤然抬头,想说什么,嘴唇翕张,到底不曾出口,武曌一直看她,此刻方笑道:“别说是你,便是我的前六十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倘若太平与郑郎善终,大约也逃不过。哪怕她是公主,你我是太后,天下至尊至贵的女人,又如何呢?”
韦欢尽力控制两颊的抖动,手攥为拳,缓慢垂首:“阿家与我们可不一样。”
武曌轻笑:“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比你们多些运气。”
韦欢冷笑:“阿家之英睿天纵,运筹帷幄,我等都看在眼中,甚是钦佩。”
“顺势而为,相机行事罢了。”
“大势汹汹,有几人能真正顺势相机?”
“你能。”
韦欢听见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像是兴奋,又像是挣扎。此刻倒是明白为何内殿如此昏暗——倘若这里也像外面那么明亮,恐怕心脏将受不了这等炽热而膨胀爆炸。深深吸气,沉缓吐息,好一会,才道:“阿家……说笑了。”
武曌仿佛没听见她的回答,依旧笑道:“掖庭遴选时,我便觉得你与众不同,殿中因你容色有缺,要改选你从妹,是我留你。当时亦不曾想到你会走到今日,只觉得,你的性子,甚能阙补太平。”
信口雌黄。这几个字几要出口,却又忍住,眯眼凝视,武曌的脸晦暗难明,表情更不能辨真假。语气倒是真诚,一如过去数十年中,她说的每一句冠冕堂皇的话语——情知不可信,但不知为何,却又隐隐地想要相信。
谁不愿与心爱之人,为天作之合、作冥冥天定?假如真有天命……万一真有天命……
韦欢将嘴唇咬死,紧紧捏拳,汗随着不切实际的冀望逐渐溢出,湿透肩背。
武曌还在娓娓叙述,不紧不慢:“你要说恨,我自然是怨你的。暅是我爱子,太平是我爱女。世上只有爱子、女而慢新妇的阿家,谁能真正将别人的女儿,视如己出?但,我不仅是暅和太平的母亲,我也是天下人之君、之母。你不但是我之子媳,亦是我之子民,而且……暅和太平,出生即是天潢贵子,不像你我……”
她的目光更柔和,甚至带着几分慈爱,韦欢奋力扭头,避开这让人不自在、却又让人不由自主的慈爱。哪怕在阿娘那里,她也甚少得到这样的慈爱,那种同为女人,因理解而相生成的感情。万万想不到,这样的感情竟是武曌所给予,不是太平,不是阿娘,也不是她的姊妹,而是武曌。哪怕是假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欺骗,这慈爱竟也足以点燃这一方小小的昏暗。
“……这方狮子,虽不贵重,却是先帝与我定情之物。慈恩寺先师开光,可为持物,亦可镇纸,有时政务繁冗,或头晕眼迷,拿在手中,便能澄净心神,灵台不昧。我已无事务可居,持之无益,便赠与你。我死之后,一切私藏,亦交由你,我会手书遗制,昭令天下,免生误会。”
的确是她常拿在手中把玩的银狮子,多年摩挲,狮子的骢毛都已磨损,唯眼光灼灼,莹润如玉。苍老的双手小心把持,迟缓递出,显出不同寻常的郑重。
韦欢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手动了动,还不肯接。
武曌却又笑:“当然,我这么做,主要还是为了太平和阿盼。你好,她……他们,才会好。”看着韦欢,道:“不是么?”
韦欢沉默良久,伸出双手,收下狮子:“多谢。”
武曌还只是笑:“无量寿,好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