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虐线平行世界》允

266、行露（八十八）

　　雪还在下，只是不像夜里那么大。夜里的雪花像斗似的，一箕一箕漫天倾倒。倒了两个月，至今还无削弱的迹象。每日清晨，自台阁下望，便见地上积得厚厚一层，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抬着箕铲的人群，费力地铲出路来。
　　扶着栏，更上复道，大朝已停了许久，进宫的车马却比往日更多，一群一群，安静缓慢地经过铲出的道路，聚在宫门，道路难行，路上行人却多，于是宫门之外，人群越多，仿佛蚁群。
　　沿着复道向内，向右行步，可至绫绮殿。这是她的主意，从宫中修建复道，至于省中，连接贞观、绫绮、太平省邸，可便往来。工程不大，从去岁动议，即便施设，连则天大帝宾天，也不曾耽误。上月已然竣工，因着忙碌与风雪，到今天才第一次踏足。立在半道，听见风吹、雪落，恍惚中还以为自己已经登仙凌云，踏步仙届。
　　怨不得世人汲汲，一求名利，二求神仙。权力之美好，一至于斯。仙山，云雾，歌舞，人群，都不过此物之附属，举凡人所能想到或想不到的一切美好，其实都在权力之掌中。
　　绫绮殿外黑沉昏暗，唯有内寝燃起数盏小灯。观其形位，不似太平之所在，偏一偏头，宫人上前，正欲叩问，却见内殿门开，太平披着素色裘衣，扶着人出来，小脸苍白，茫然地向外看，从人传报，方又迟钝地转头，看见复道上的韦欢，嘴角扯一扯，没等出声，泪先流了满面。
　　韦欢下了复道，牵住太平的手，想说什么，竟是无言。此时此刻，她与太平之心境，并不如一。但这心情却不适合显露，只好掏出巾帕，轻与她擦一擦——不擦还罢，一擦，泪却更多，天既寒冷，顷刻之间，便见双眼、双颊、鼻梁，都红通通地，满面是水，不知是涕或泪。伸出手，将她轻轻一搂，硕长女儿，便如孩童般萎扑入怀，放声大嚎。
　　哀临之时，这小娘还不是这模样，木木呆呆，吃喝如常，同样失去过母亲，韦欢知道这是骤失至亲时常有的模样，当时唯有哀怜，于此时此刻，心中却竟不免生出侥幸，觉出从此太平与她，竟处同一境遇。
　　这感觉说出来很自私，但多年以来，她们二人，虽同命而相依，却从不曾同病而相怜。许多情绪，或能相互感知，却从不能彻底明白。但此时此刻，她们的命运彻底相连。
　　武曌之死，到底也是做了些好事。
　　想起武曌，便又记起一年之前，苍老的上皇念着自己的小名：“无量寿。”
　　无量寿，这是为人母亲质朴的祝福。她念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太平，还是李睿？韦欢不相信她会真心地喜爱自己，但那一日武曌的目光，的的确确让人想起母亲。
　　推着她再入寝室，轻声道：“早呢，还可再歇歇。”脱去裘衣，叫人打水，与她擦洗，只这一举动，又使太平泪如雨下，身形苟缩，抽噎出声，韦欢拥她在怀，小心拍抚，这小娘倒是自己息了眼泪，仰面向后，轻声道：“哀册文得了？”
　　韦欢点头，亲取出奏疏，交予太平，太平伸手，将触碰时，忽又迟疑，咬牙展卷，看第一行，眼泪又滚滚而落：“阿娘……”身形颤抖，不能自抑。
　　韦欢见不像，便从她手中接过疏奏，跳过不紧要的句子，直接道：“神器权临，大运匪革。宗祧永固，环区奄宅……你以为如何？”
　　太平的呼吸于婆娑泪眼中慢慢平缓，目光随转至疏上：“这是阿娘的意思。”
　　韦欢点头，又念：“洸洸我君，四海无氛。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
　　太平的泪更止住：“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们自己写的？”
　　韦欢不置可否，却念道：“洒以甘露，覆之庆云。制礼作乐，还淳返朴。宗礼明堂，崇儒太学。四海慕化，九夷禀朔。沉璧大河，泥金中岳。巍乎成功，翕然向风。”折了卷轴，微微眯眼：“是非功业，自在人心。”
　　太平忽又涌出泪来：“是么？”顺着她的目光，可见后句：“迺复明辟，深惟至公。归闲于大庭之馆，受养于长乐之宫。”口道：“总要给他们留些脸面。”看太平一眼，又道：“这亦是你阿娘之意。”
　　“我知道。”小娘子噙着眼泪，悲伤之意未已，神智却已清明，“只是……”
　　韦欢替她接了下句：“只是不甘心。”
　　太平失笑，白皙的肌肤于泪珠衬托中更显晶莹：“阿欢……”
　　韦欢将手覆住太平的手，不必言语，却觉千言万语，只在此刻——武曌之死，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否则怎有此刻？但虽是好事，心头却毫无高兴之意，甚至沉甸甸有些悲闷，不自觉便念：“洸洸我君，四海无氛。雷霆其武，日月其文……日月其文。”转头见太平诧异，挑眉道：“怎么，我就不能念则天陛下之遗德么？”
　　太平摇头：“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她。”
　　韦欢本想哂笑，嘴角勾起，却笑不出来：“是非功业，自在人心。”
　　太平五指张出，与她轻轻相扣：“阿欢。”
　　韦欢不自在地一动，想要避开，却被她捉住，这小娘反客为主，将韦欢搂在怀中，道：“你知道么？阿娘每次见我，反复叮嘱，教导的都是如何与你相处。”
　　韦欢垂下眼，拨弄指尖：“她教你什么都跟我讲？”
　　“她没教，但我想和你说。”
　　“你不怕我恼恨？”
　　太平盯着韦欢轻笑：“不止是非功业，真心假意，各人心中自也有数。何况，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