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虐线平行世界》允

264、帝号

　　二月是母亲圣寿，今次礼节，比往年还更盛大。但往年的盛大，是因母亲的权势，唯有今年，是因她的衰老。
　　衰老。我总以为这会是一个逐步的过程，就像成长，一刻刻，一天天，一月月，年华老去，岁月慢慢地在人身上投下痕迹。但其实，衰老只是一瞬间的事。记忆中，母亲经历了几次衰老，但没有哪一次，哪怕是退位那一次，对她有如此大的影响。
　　油尽灯枯，这是我见到她时想到的第一个词。哪怕她衣着华贵，靠在高高的御座之上，为锦绣花团般的人们所簇拥。但那衰老的气息遮掩不住地从里面传来，仿佛昭告天下，此处已是空洞。
　　我随着人流在正殿向她朝拜，遥遥地想起她初次履临我的府邸，那时我刚自掖庭中被释放，人群簇拥着她，坐落在我的庭院的正中，高高在上，那种虚空之感，却像是我刚刚诞生至这个朝代一样陌生。
　　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但不像是我穿越过来，倒像是她正在离去，离开这个时代。
　　母亲甚至没能坚持完整场朝拜，宗室之后，便早早地退了场，接下来的一个月，关于她的消息便断断续续。我每日三次去紫宸殿探视，但她醒着、又足以见人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和婉儿或者徐长寿见面，问一问她的情况，或是走到寝殿，看一眼沉睡的母亲。
　　每一日，她都变得更老，原本身影只是佝偻，慢慢地，变成了萎缩，她的眼睛像两汪深井，一日一日地被烈日晒干，变成枯井。
　　忽然有一日，她精神绝好，派人去召见我，见面便唤：“兕子。”
　　我以为她大好了，忙靠上前，想让她像小时候那样捉住我的手，她却只是坐在床沿，微笑着向前看：“你阿耶的一生，虽是皇帝，却也受过不少苦。”
　　我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这个，观她面目，神清目爽，不似痴妄，眼看左右，母亲却以久违的锐利，毫不迟疑地吩咐：“我和兕子说说话。”
　　人都退开了。只有我、她和阿思——阿欢特准婉儿、徐长寿、阿思都住在紫宸殿，陪伴母亲。
　　母亲轻笑道：“都说当皇帝好。那自然是好的，但当皇帝的孤单苦楚，谁又知呢？你阿耶为少子，本是没什么希望的，几个哥哥，日常也都不将他放在眼中。谁知造化弄人，竟让他得了太子，一开始，就好像三岁小儿怀金过闹市……”
　　阿思道：“为什么是三岁小儿怀金？祖父是三岁当太子么？”
　　我横她一眼，母亲笑着抚摸阿思的头，另一手拍拍我：“这是个譬喻——总之，我是看着他从一个任性的孩子，强变成一个太子的。纵观古今，他这太子，作得也算不上好罢。但也不差。所以后来，就当了皇帝。但也就是个少年皇帝。”
　　阿思问：“那是几岁？”
　　母亲道：“十余岁。”
　　阿思便掰着指头：“是两个五岁。”
　　我从背后捅一捅她，道：“听祖母讲。”
　　被母亲在头上一拍：“你小时候，更淘气呢，我可阻止过你？”
　　我不敢言语，挠挠头，听她又道：“一开始，那些老家伙，欺负他年轻，政务都不经他。他想学，人家就拿汉惠的例子，说什么萧规曹随。他不信，偷偷地去听，时不时到前面，去看奏疏。大臣们禀报太后，太后训斥他，他不开心，躲起来喝酒，喝了酒，又被大臣劝，再告到太后那。几次之后，便有流言，说他没有人君之态，说太后要将他的哥哥迎回来，废黜于他。他吓得睡不着，半夜起来哭……”
　　阿思想说话，被我偷偷一瞪，闭了嘴，母亲继续道：“后来还是我给他出主意，叫他贿赂那几个辅政大臣，他还问我，怎么贿赂？后来，又问，怎么堂堂辅政，竟真的会收受贿赂？”摇摇头，笑道：“那时候你阿耶多年轻，天真可爱得像个孩子。”
　　我绝少从她那听见这样的评价——以前，她也会表达对父亲的思念，但我以为这些不过是冠冕之词，而且她也从来不会说这些……这些在普通夫妻间也多少有点大逆不道的话，向母亲看一眼，小心道：“阿娘……喜欢阿耶么？”我甚至不敢用“爱”这个字，既怕发生歧义，又怕没有歧义。
　　母亲的回答却很直接，爽快得甚至令我尴尬：“当然喜欢。他年少时，生得那么俊俏，高高瘦瘦，肌肤白皙，笑起来，傻傻的，打球时候，一杆中的……”
　　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我那中年发福、沉默寡言的父亲。
　　母亲大约也意识到了，叹息道：“可惜……”
　　“那婉儿呢？”我想了想，还是问出口——实在是好奇，而且……总之就是好奇。
　　母亲的笑容变得温柔：“不一样……”
　　我的心有些发沉，下意识地为婉儿不值，然而母亲却又笑道：“人一生中，有时会喜欢很多人，有时却只会喜欢一个人。婉儿和你阿耶，就是……不一样的人。”
　　“哪里不一样呢？”
　　母亲笑着摇头，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又转到阿思头顶：“其实也不是他们不一样，是我……不一样。”
　　我还想追问，母亲却改变话题：“我唯你一女。惯例，我死后，我的私藏，都要给你。但我却不想，你知道为何么？”
　　我的心一颤，上前一步，抱住母亲：“阿娘不许说这样话……”
　　母亲不顾我的劝阻，依然笑道：“韦欢嫁入我家，并无嫁妆，多年劳苦，亦少积累，侍奉夫婿，抚养幼子，兢兢业业。她既是我子之妇，亦视同我女一般，我死后，我的私藏，都赠予她。”看我呆滞，扬眉微笑：“还有，叫她不要再持斋茹素了，这是母亲的命令。”
　　我道：“但是婉儿……”
　　“我的几件旧衣，还有一些书卷图画，赐予婉儿。几件钗环簪饰，予阿徐。还有贺楼等宫人，我亦留了一份，可让韦欢分配。阿思陪我多年，我的棋盘、球杖、还有几件器物，都给她，另有些难得的花色锦缎，都与她作个玩意罢。我有些弓箭、长剑、杖器，还有几枚印刻，与阿盼。这孩子与我见得不多，总也得给他留些什么，别嫌我这祖母偏心。”
　　“阿娘……”
　　“我死之后，去帝号，与你阿耶合葬。”
　　“阿娘！”
　　母亲笑着拍拍我：“不是阿娘不疼你，从今往后，当皇帝的是阿盼，不是你娘，更不是守礼或你阿兄，这是当娘的，可以为你留的最珍贵的东西。”
　　我却有所悟：“那……这是阿娘留给婉儿的，最珍贵的东西么？”
　　母亲的笑意少褪，微微闭眼，叹道：“就算为皇帝，亦有许多身不由己。你阿耶如此，你阿娘岂不如此？”
　　“合葬倒罢，去帝号……儿以为不妥。”
　　母亲垂眼：“没什么不妥。”
　　“阿欢不会同意的。”
　　母亲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她不同意，你呢？”
　　我无法回答，难道要告诉她，我刚刚萌生让阿欢继母亲之踵为帝的想法？哪怕这只是想想，但若是母亲也去了帝号，那后世之人，还有什么可效法？
　　“太平！”母亲的声音罕见地沉厉，“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么？”
　　我抿嘴：“阿娘的教诲，儿自然都记在心上。”见母亲皱眉，又道：“阿娘的安排自然都是很好的，唯一就是没问过婉儿，她同不同意？”
　　母亲闭了眼，好一会才道：“这是为你们好。”
　　阿思道：“每次阿娘叫我吃蔬菜，都是这样说的，但我就是不爱吃蔬菜。”
　　我翻个白眼，忍住想把这孩子揪走的冲动，母亲却怔愣看我，良久，身子缩得更低了：“算了，随你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