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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六十四只小傻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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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将近,尹州虽不下雪,却时有寒雨淅沥,冷风一阵接着一阵吹,荀宇手抄袖筒,不觉打了好几个喷嚏。
“王爷,您怎么来了?”刘信走过来,望天惊呼,往常似这般凄风苦雨的日子,这位都是两觉归一觉,一觉到后晌的。
荀宇不理他话中的揶揄,“明日本王就要启程回荥阳,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
“……”刘信收起玩笑的表情,遗憾道,“臣恐怕不能为您送行了。”
荀宇摆手,“不必麻烦,本王明日一早就走,你只管忙你的。”
刘信拱手作揖,“那臣就在此先祝王爷一路顺风。”
“承你吉言。”荀宇将人扶起来,一时相对无话。
河道上,工人光着膀子挥汗如雨,有送汤送饭的娘子过来,带起一片嘘声,偶尔夹杂着两三句荤话,更有脸皮厚的汉子凑过去搭讪,被狠狠瞪了也只摸着头傻笑。
吃喝完,小娘子收拾碗筷利落地走了,留下众人继续埋头苦干,似乎比刚才卖力许多。
荀宇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道:“快完工了吧。”
刘信点头,“河道里的淤泥已经清理完毕,都被附近的百姓拉回去肥田了。各路支流,除了通往干州的以外,具已挖好,只等过几日一并开闸。”
荀宇感叹,“可惜本王不能亲见。”
刘信摸着胡子,“其实也可以推到来年春天再开闸。”
荀宇知道他是在说笑,遂回敬道,“这话可是大人说的,到时候有人戳本王脊梁骨,你可得顶在前面。”
刘信苦着脸,“老臣一把年纪,怕是顶不住啊!”
“哈哈……”荀宇大笑,笑过后正色道,“还是要尽快开闸,只有支流畅通,尹州的洪灾和干州的旱情才能彻底根除。本王再奏请父皇减免赋税,百姓就能真正过上好日子了。”
刘信一开始赞同地点头,听到后面却不由皱起眉头,“王爷要动赋税?小动还是大动?”
最好是小动,就在潞、尹、毓三州折腾,反正都是他的封地,无论是减税还是免税,只要能交的出岁贡,都由他高兴。
要是大动,就麻烦了。
怕什么来什么,刘信刚想到这儿,荀宇便斩钉截铁道,“自然是大动。”
早在葫芦村,见百姓不堪重赋,他就有改革税制的念头了。
刘信垮下一张老脸,“王爷,三思啊。”赋税后面,是庞大的利益勾结,九州王再怎么受陛下恩宠,也不能让百官离心啊!
赋税是国本,一着不慎,便是万丈深渊。这道理荀宇又何尝不懂,只是有些事身在其位不得不做,若是因为害怕,就放任官员继续盘剥百姓,他当这个王爷又有什么意思?
不过有人替他操心,荀宇还是很欣慰,拍着刘信的胳膊道,“大人不必担忧,本王自有分寸。”
“哎……”刘信叹气,人老了胆子就小了,还是不放心地嘱咐道,“王爷切忌操之过急。”
“本王明白。”
劳心劳力的事暂且不提,荀宇和刘信沿着河道往下走,忽然发现有几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往他身上扫,抬头看过去,却又消失不见。
“仲羽,你有没有发现周围有人盯着我们?”
“……哈哈”刘信愣了片时,突然莫名其妙的笑开,指着不远处道,“王爷,你往那里瞧。”
荀宇顺势望过去,只见几名女子匆匆低下头,奇怪道,“她们也是来上工的吗?”
“哈哈哈……”刘信捋着山羊胡子大笑,“王爷也太不解风情了,你仔细瞧她们的装扮。”
一水儿的妇人发髻,素衣薄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给谁服丧呢!
荀宇顿时脸色一黑,“她们这是穿给本王看的?”
“当然。”刘信点头,猥琐一笑,“谁让王爷您不喜闺女爱□□!”
九州王赏了陈氏两个爵位,知情的感叹一句大方,不知情的却道他是看上了人家寡妇新丧。如此也就是一道风流逸闻,不想传着传着却变成了九州王嗜好人妇,最爱生过孩子死了男人的寡妇。
流言一出,心思活转的人家虎视眈眈,环肥燕瘦的“妇人”守在州衙门口,望眼欲穿。
荀宇整日窝在内堂里足不出户,近前的人又不会拿这些污糟事污他的耳朵,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癖好奇特的香饽饽。
刘信继续火上浇油,“老话说‘要想俏一身孝’,看她们这我见犹怜的样子,王爷不打算身受几个?”
荀宇脸黑如锅底,甩袖道,“你若喜欢就自己身受去吧,本王也好告诉刘夫人,让她早早把搓板儿备上。”
“……”听到搓板儿,刘大人膝盖一麻,哭丧着老脸讨饶道,“别呀,家里的搓板儿管够用,再买臣的俸禄就要花光了。”
“哈哈哈……”这回轮到荀宇大笑了,刘大人畏妻如虎,传闻果然不假。
…………
从河道回来,已经快要午时,荀宇换了身不打眼的衣裳,匆匆往陈氏那里赶。
陈氏是新寡,两个孩子又年幼,乔迁新居就没有宴请宾客,如此一来,荀宇便是唯一一个上门贺喜的客人。
饭菜是陈氏亲自下厨做的,味道果然很好,独特又很用心,荀宇和小孩跟前的食物,都是清淡滋补又容易克化的。
陈氏不停为他们夹菜,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狼吞虎咽。荀宇总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孩子了,明明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也许是做了母亲的缘故,他咽下鱼片粥默默想道。
一顿饭过后,两个孩子靠着荀宇小鸡啄米,叫他们去里屋睡却又撑着眼皮不肯走。
荀宇先打破沉默,“我明日就要回荥阳了。”
陈氏别了别鬓角的碎发,“王爷一路保重。”
“嗯。”荀宇将两个孩子放平,让他们枕着自己的腿,等都睡熟了,才看向陈氏,“你的病真的不用太医来看看?”
陈氏摇头,“离魂症无药可医,民妇若是犯病了,只求王爷能照拂一下两个孩子。”
“嗯。”荀宇抿唇,他已经猜到陈氏的来历有问题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借尸还魂,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他既非道士又非和尚,陈氏又不曾伤天害理,何必多此一举到处嚷嚷,只是可惜这么投缘的人就要离开了。
陈氏不知道自己的马甲已经被扒掉,她近来头痛频繁,时常梦到狰狞女鬼向她索命,自知时日无多,有些话尽管不合时宜还是要说。
替荀宇满上一盏茶,她开口:“王爷,民妇身无所长,想讲个故事为您饯别。”
讲故事?荀宇轻拍着孩子的手一顿,“你说。”
他也曾听说寻常百姓家里,有阿娘会讲故事哼曲子哄孩子睡觉,可惜自己从来没有体会过。
陈氏轻咳一声,娓娓道来,“从前有一位富商,他有九个儿子,其中最宠爱二儿子,想把家产全留给他。其他儿子不服,只悄悄藏在心里,争相在富商跟前表现,想叫他改主意。二儿子却以为家产已经是煮熟的鸭子、到嘴的肥肉——板上钉钉了,整日呼朋唤友,花天酒地,连富商生病都不肯回去探望。富商很失望,最后把家业都留给了伺候他的四儿子……”
陈氏说完,荀宇半天才品出其中的意味,放下茶盏,深深看了她一眼。
陈氏被这一眼惊得汗毛倒立,终于醒悟眼前的人不仅是一个孱弱少年,还是一位大权在握的王爷。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若是九州王翻脸,这些日子辛苦筹谋的一切就全泡汤了。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
陈氏攥紧拳头,顶着荀宇幽深的视线,硬着头皮道,“王爷,请恕民妇多嘴,感情都是相处磨合来的,否则再深厚的宠爱都敌不过时空的磨砺,终有耗尽的一天。”
“……”
荀宇垂下眼帘,轻轻把两个孩子抱在一旁,摸着他们的脑袋不说话,陈氏悔得肠子都青了,心提到嗓子眼儿,生怕他一怒之下对孩子下手。
终于,荀宇抬头,看不出喜怒,“这些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说罢,起身离开。
她赌对了。陈氏看着他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气。
冷风穿堂而入,她抱着手臂狠狠打了一个寒颤,才发觉浑身被冷汗浸透,原来这才是天家之威啊!
孩子们还在熟睡,对刚才的变故一无所知,陈氏走过去爱怜地吻了吻他们红扑扑的脸蛋儿,忽的怅然起来,其实她还有一个故事没有讲:从前有一位富商,他有三个儿子,最宠爱大儿子,却把家产留给了小儿子……
可惜听故事的人走了,说故事的人也要走了,徒留故事守在原地,与一盏凉茶作伴,也不知何时才能被人再次捡拾起来,品一品其中的苦涩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