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人如故》澄奈

4、第四章

　　“叶疏影，我一周后在北京有个独奏会，最近会回家。”

　　温柔却冷淡的声音透过电话的答录机响起，我讽刺地笑了笑，真是简洁啊。

　　她要回来了吗。

　　她还记得她有个女儿啊。

　　我的心情忽然恶劣。

　　慢吞吞地套上校服，想从冰箱里找点东西当早餐，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哎，看来今天放学之后要去采购了，一个人住，能靠的人便只有自己。

　　打开一层层繁重的锁，一个人住，保证安全当然异常重要。

　　在学校门口看见小光，这家伙拿着一盒奶相当享受地喝着，左手还拿个看样子很好味的面包，我立刻扑过去抢来，恶狼一般吃起来。

　　“哦？”他诧异，随后边笑边摇头，“还以为你大小姐昨天淋了雨今天不发烧也应该病恹恹的，怎么一大早就这么生龙活虎？”

　　我耸肩：“没办法，人饿了什么都做的出。”

　　“那我呢？你抢了我的早饭，我饿了，我能做什么呢？”他笑得很邪恶。

　　我装傻地笑，然后一指手表：“快迟到了，小光。”

　　他扬眉，却也没再计较，拉起我的手腕走向教室。

　　今天其实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因为我们都没迟到。

　　*** *** ***
　　苏唯同学逞英雄的结果，便是病假一天。

　　想让我愧疚，等八百年吧。

　　但是……对于他这样的好学生来说，缺课一天一定会是全天下最遗憾最吐血的事情吧。他也会后悔昨天一时冲动做出的愚蠢举动吧。

　　不过，还好他没出现。

　　这让我从接了那个电话之后一直阴郁的心微微舒坦了些。

　　前座的郭茗茗正拿着一份报纸看着：“咦？张硕波？那不是咱们原来的语文老师吗？后来调到别的学校的那个？”

　　“他啊……怎么了？”萧晚难得配合她一下。

　　“□□两名十四岁少女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郭茗茗的嗓音开始变大变尖，“啊，难道只是同名？不对，虽然没说学校名，但描述的……三十八岁，教语文，曾是全市优秀青年教师……就是张老师啊！”

　　那个禽兽。我冷冷地笑了一下，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越来越多同学的注意力被郭茗茗吸引，被她口中所说的、和她手中的报纸吸引。

　　一时间，原本安静的早自习骚动起来。

　　我挑眉，还以为这种时候，同学们早不会关注类似的事情。是我高估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好奇心呢？环视周围，似乎也只有我和小光还稳稳地坐在原位。

　　他在睡觉，而我，则事不关己地看郭茗茗周围开始人山人海，涌起个密密的人墙。

　　“啊，还真是他！”

　　“早就听说他风评不好，没想到到这地步了！”

　　“这种人居然还曾经是咱们的老师，寒啊……”

　　“对了！说到张硕波！”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他就是当年被叶疏影抽嘴巴的那个！”

　　我轻扯嘴角，果然，还是要扯上我啊。

　　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疑惑的、兴奋的、好奇的、惊讶的……“叶疏影，你当初抽过他巴掌？”郭茗茗小声地问我。

　　说是小声，便是小到足以让所有在场人员听见。

　　“是啊。”我淡淡地点头。

　　又一个声音响起，我寻声望去，是一个记不起名字的女生，长得算是可爱甜美。她看着我，不是疑惑、不是惊讶、不是兴奋、不是好奇，而是充满敌意。她用甜甜地嗓音，缓缓说道：“那么，是不是因为他要对你……”

　　立刻人群中爆发出惊讶的抽气声。

　　“你们说呢？”我站起身，绽开一个冷到极点的笑。

　　“那他是否真的……”

　　我继续微笑，看着几十双充斥着各种各样神色的眼睛，轻淡地说：“如果是那样，就不止一个巴掌那么简单。”

　　人群在片刻沉默后，又沸腾起来。

　　“是呢，要不学校怎么没因这事追究叶疏影，反而是把张老师调走？”

　　“啊？没想到那时候他就那么变态了！”

　　“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张老师那么文质彬彬的说……”

　　“叶疏影，你干的好！”郭茗茗满眼光芒，“对这种变态人渣禽兽就该狠狠的打他！！你当初应该告诉我们，我们帮你一起打他！！”

　　我差点笑出声来。

　　太可笑了，原来这样龌龊阴暗的事情在他们心中是那么有意思，又或者，有意思的，是挖别人的隐私？难道高考将临，没什么娱乐了，唯有此刻才能放松？或者，这就是身为2%人的悲哀，又或者，这就是太过坚强的结果？

　　是因为我是2%，是因为我表现的不够在意，所以他们便丝毫不考虑我的感受？一人一句地议论，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合适。帮我打他？真正到那时候，还不是跑的比谁都快，又有谁会相信？

　　这就是老师家长寄予了无比希望的98%类学生。

　　“不过，为什么张硕波对你出手呢？”还是那个长相甜美的女生，我发现最近我跟这类女生总是犯冲，“全班那么多女生，为什么他挑上你了呢？”

　　我立刻明白她要说什么。

　　我挺直脊梁，笑依然挂在唇边：“哦？那你说为什么？”

　　我想，我的确是坚强的。所以，我必须坚强下去。

　　只有坚强，才能活下去。至于快不快乐，幸不幸福，便是后话了。

　　“当然是因为，他觉得你会很乐意接受啊？呵呵……”话，是半开玩笑地说出口的，她故作幽默笑容天真。但话中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我再次成为各种各样视线的交点。

　　于是，我很配合大家看好戏的心情，笑着一步一步走到那女生面前。我从不记得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她，但她那五官，渐渐与我记忆中的另一个面孔重叠。

　　“啪”！

　　又一个五指山。

　　我放低声音，嘲弄地道：“你是在为什么人报仇吗？但你知不知道，聪明的人不这样的。”

　　报复太过明显，就不算真正的报复了，起码不是高明的报复。

　　她狠狠咬唇，右手举起，看来，她比那个小女生，该是她妹妹吧，有点勇气。

　　但……我好心提醒她：“我的形象一直很差，抽人巴掌见怪不怪，我也不在乎。而你呢？如果你这一巴掌抽下来，你想，你在别人眼中会变成什么样？”

　　曾教育过那个小女生要注意风度，现在又教育这个姐姐要注意形象，我怎么那么累啊我。

　　她的手，于是缓缓放下。只是凶狠地瞪着我。

　　我在她因泛着怒火而无比明亮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一个笑着的女人。

　　很好。

　　“好了，快上课了，大家回座位吧。”萧晚突然扬声说道。

　　我看了她一眼，又看到依旧趴着睡觉的小光，然后回座位拿了包，走出教室。

　　*** *** ***
　　我趴在天台的栏杆上，看着自己扶着栏杆的手，隐隐颤抖。

　　风，吹着很冷。

　　真的很冷。

　　我紧紧抱着双臂靠在栏杆上，仰头呆呆地看着蔚蓝的天。

　　眼前不断闪现几十双各色的眼眸，说是各色，却终究逃不开这几样--或惊讶或鄙夷或同情或遗憾……人的目光，是可以杀人的。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眼前有片刻的黑暗，虽然我撑住了。但这黑暗，与纠缠了我那么久的梦魇何其相似，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早不在乎。

　　我以为我早够坚强。

　　深深地吸口气，再缓缓的呼出，身体一点点平静下来。再吸口气，呼出……

　　“叶疏影，不是以为……你的确是早不在乎了，你也早就够坚强了。不是吗？你刚才的表现很好啊，连我都佩服你了……要坚强啊，叶疏影，要坚强……而且，那其实并不关你的事……”

　　我低低地喃喃自语，想一点点找回消逝的力量。

　　身后却忽然响起开门声，我赫然回头--挑染了几绺棕发的男孩，他耳垂上的钻石耳钉闪闪发光。他的笑总是那样吊儿郎当又淡漠安然的；他总是很了解我并且给我想要的不给我不想的；他总是个很好的男朋友；我总想，如果我们的相处可以一直保持这样，我会希望这样一直下去。

　　只要他不爱上我。

　　但他现在没有笑，手轻轻地搭在门把上，认真地看着我，目光也再不闪烁冷淡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和怜惜。

　　我的头发被风轻轻拂起。

　　我苦笑着叹口气：“小光，这时候你不该来的。”

　　他也笑了一下，淡淡自嘲地：“我知道，来了，我就会失去你。”然后他关上天台的门，走到我面前一米左右的距离时停下。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坦白？”我笑。

　　小光耸肩：“都已经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吧。”

　　沉默一会儿，我低下头：“小光，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当我的男朋友，我希望我们的关系可以继续下去。”

　　“我是知道。”

　　“所以，维持原样，不是很好吗？”我不再看他，转过身去继续趴在栏杆上，“你刚才一直在装睡觉，为什么不一直装到我回去，然后再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昨天中午一样？”

　　“我，担心你。”他的声音淡淡地没有起伏，“我本想当作一切都没发生的，但这次，似乎不行了呢。”

　　“是不行了。”我再次看向他，“咱们分手吧。”

　　“真干脆啊，叶疏影。我本以为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小光将插到兜里，唇角微微扬起，眼眸恢复了一贯的淡澈，但却是丝丝悲伤。

　　“小光，你那么了解我，你该知道，没有机会的。”我似乎也被他的悲伤感染了，但我的确是不爱他的，我只是遗憾。

　　毕竟，我们是那么适合、了解和默契。

　　“是啊，我现在还真有点后悔了呢。”

　　“对不……”

　　“算了吧，对不起什么的我不需要。”小光摆摆手，抬起眼眸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他启唇，“叶疏影，为什么你……”

　　“为什么这么抗拒别人的感情？”我接着他道。

　　小光点头。

　　“因为我无法回报，而且我不想背负太多的东西。”包括，喜欢，或者爱。

　　“那你为什么……”

　　这次，我没接着他说，他却终究还是停住，半晌后才淡淡叹了口气：“算了，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但我想，他一定是想问我，那你为什么不去试着喜欢别人呢？

　　呵，是了，就如他所说，这种时候，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而我，又怎么会告诉他答案。

　　也许，连我自己都是没有答案的。

　　“来，分手拥抱。”小光笑着冲我伸开双臂。

　　我搂住他的腰：“谢谢你。”

　　“我看咱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合适吧。”

　　“也许。”

　　“但似乎，你并不打算和我继续朋友关系？”小光挑起一条眉毛。

　　“当你哪天将我忘了，我会和你当朋友。”

　　“呵呵，真冷漠啊。”

　　“不过……小光，你放弃得还真快呢。一般的男人，告白失败后不都该屡试不爽一次接一次么？你啊，连告白都没有，就放弃了呢。”我打趣。

　　“你失望？”小光笑了一声，“也许因为我太了解你了，你个冷血动物。而我，也没那么热血，不会试到头破血流，在能够全身而退的时候放开，我想，对你我都好。”

　　“哎，真是聪明的人啊。”最后在他的肩头靠了一下，我轻轻退开。

　　他便也收回双手，没有再多的留恋。

　　我们都很聪明。

　　我不爱他，最爱的是自己。而他喜欢我，终究也没有爱自己的多。

　　所以，这也注定了，我们不会在一起。

　　“那再见吧，我先下去了。”小光再次深深又专注地看我，“再见。”

　　“再见。”

　　在伤人和被伤中，变得更加坚强，我们就是这样长大。

　　*** *** ***
　　不久，天台上除了我，又多了个人。

　　“班长，现在该是上课的时间吧？”我看着萧晚，淡淡讽道。

　　她皱眉沉默许久，然后才抬眼缓缓道：“张硕波那事……你为什么要承认呢？”

　　“你什么意思？”我睁大眼睛，“我的确是抽过他巴掌啊，在升旗仪式，在全校面前，想不承认都难啊。”

　　“但当初他想□□的不是你！” 一向冷静的萧晚渐渐激动起来，“是我啊……”

　　我笑了笑：“那你是在说我多管闲事吗？”

　　*** *** ***
　　高一那年，文理还未分班，但我、萧晚和小光都是在一个班里。

　　我和小光是陌生的同桌，萧晚从那时起就是班长，还是语文科代表。

　　张硕波是我们的语文老师。

　　一个很普通的放学后，我难得没逃课，最后一个离开班里。经过办公室的时候，有东西磕碰的声音从虚掩的门里传来。

　　然后，我就从门缝里，看见我们那一向斯文可敬的老师把萧晚压在办公桌上，猥亵的手一手按住她的嘴，一手在旁边的抽屉里翻着，似乎在找什么绳子之类的东西。

　　我不善良，我想，我也不喜欢管闲事。

　　但我看见萧晚满脸泪痕的脸，和那一双因惊恐而瞪大的眼眸。

　　终于，伸手敲门。

　　过了一会儿，张硕波来开门，脸色难看至极，浑浊的眼凶光闪闪：“什么事？”

　　“老师，您知道萧晚在哪儿吗？她的书包还在教室里，人却不见了。听说她到您这里登分？她家的司机来找她了，现在就在班里等着。”

　　他冷冷地凝视我，半晌才道：“她刚刚走。”

　　“哦，这样。”我皱眉，然后看见他的手蠢蠢欲动。

　　想拿我和萧晚做伴玩3P？

　　我讽刺一笑，抬头坦然地看着他说：“老师，我还想跟您说，刚才，门没关好。”

　　他立刻变脸，伸手就要抓我，我刚想试试最近新练的跆拳道，不远处却忽然响起交谈的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脚步，越来越近。

　　校长和其他几个领导出现在楼道里。

　　真是幸运。

　　他的手立刻放下，我于是微微鞠躬，做戏：“老师，再见。”

　　“再见。”他试图温和的笑，却是面目狰狞。

　　不一会儿，萧晚走出办公室，面孔低垂，当然没看见站在楼道阴暗处的我。衣官还算整齐，看样子那禽兽并没得逞。

　　但这事情，决不会这么简单的完了。

　　也许，明天，办公室里的人，就会是我。

　　厉害聪明的人，往往懂得先下手为强。

　　于是，第二天当校长宣布完“下面由本市优秀青年教师代表张硕波进行国旗下讲话”后，我冲到讲台上，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抽了他一个异常响亮的巴掌。

　　他不过是丈着我们懦弱胆小就算受了欺负也不会声张，因此胡作非为。但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我说过，我早就不在乎我的形象。

　　当然立刻有人把我带走，我在所有校领导面前说，他是禽兽，怎能为师。

　　我并没有证据。但在这所学校里，风评差了，就混不下去。

　　学校说要调查。

　　我说我会报警。

　　学校立刻怕了，开玩笑，一个重点学校如果惹上这等丑闻，这学校也别混了。而且，碍于我妈名人的身份，他们更是对我有所忌惮，不会开除我。

　　好吧，我们把他调走，这件事到此结束，而且他并没……呃，成功不是么？校长最后终于退步。

　　这事，便也就这么结束了。

　　同学对它各种各样的猜测都有，却没人敢来问我。是怕挨巴掌吧，我想。而我，便再也和好学生沾不上边，名声当然不会变好只会更差。

　　但谁又在乎呢。

　　不多久，大家几乎就将这事忘了。

　　生活的齿轮无聊又平静地继续转动，直到现在。

　　*** *** ***
　　“我是知道的，叶疏影，那天办公室外的是你，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打他……但……”萧晚轻轻地叹息，“当年，我真的很胆小。经历了那种事情只想着如何去忘记，所以知道张硕波被调走了之后，松口气便再不愿想。我可耻地催眠自己，那件事从未发生过，所以你做什么和我并无关系。”

　　“的确和你没关系。你该忘了的。”我反应冷淡。

　　毕竟，萧晚是优秀完美的班长。忘了，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她的人生路，光明又美好，这么阴暗的记忆，是该抛弃的。

　　毕竟，事情并没真的发生。

　　她能够忘记的。

　　萧晚静静地看我，神态间已没刚才的激动：“你很瞧不起我吧？”

　　我凉凉地笑：“没有，你的反应是任何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可以理解。”

　　但不可否认，也许我对她的印象--思想单纯家庭幸福梦想美好未来光明，智商高超情商低下，遇到一点事就会不知所措--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形成的。

　　“但我很瞧不起那时的自己。”萧晚自嘲一笑，“现在，我再不是那时的我，那件事终究还是改变我许多。所以，现在，我能站在这里，跟你说声谢谢。”

　　变得成熟也聪明了么？但。“你怎样和我无关。”我耸肩，“而且当年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你。如果我不这样做，危险的会是我，我只是自保。”

　　萧晚只是平和地笑。

　　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

　　我背后冷汗直冒，于是讽刺道：“班长旷课不太好吧，你可是全班同学的榜样呢。”

　　她不理我的冷嘲热讽：“你不上吗？”

　　“不。”

　　“那我走了，再见……谢谢。”

　　我没有回应她的再见，我和她又不熟，也并不想和她有什么交集。至于那个谢谢么，更是免了。

　　只是有点想告诉她，我和宇文光分手了，她可以去追了。

　　算了。人，还是自己活好自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