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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田家两爷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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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小花哧溜儿跑回了家。天色快要黑了,当爷爷的佝偻着背站在门口张望,看见一身灰扑扑的孙女儿跑回了家,面上是笑着的,才放下了心来,应了一声。
“翁翁,我回来了!”
田小花手里提着山药藤捆起的两根山药,还有一个单留下来的兔子后腿儿,笑容很灿烂。进山对她来说如鱼得水。早些天田小花在距离山脚不太远的地方挖了几个陷阱,下午领着跟班们转了一圈,就发现逮到了两只兔子。夏天的兔子不是很肥,但加上野果、山菌、山药等材料,就能煮出满满一大锅来,再放点盐调味,对平日里油水极少的小子们来说,已经算得绝顶美味。田小花也不在乎多带几个小子吃肉。在这个村野女孩身上,好似天生就有着种爽朗气儿,什么都情愿与人分享,也是这样,才叫上河村里的孩子们都死心塌地地认田小花最大。
也不着急别的,田小花直奔堂屋外搭起来的土灶台,熟练地从灶下摸了刨刀,将细长的山药刨了皮洗干净,剁成手指头粗的一段一段。在这之前,她已经快手快脚将灶里留着的火星引着了,适时地加进两把干柴枝和几把干树叶子,灶火很快熊熊舔着锅底。
田老爹年轻时就不是多会说话、多会做事的人,老了越发口拙,看着孙女儿给他做晚食,直到被扶着坐下了才颤巍巍地说了一句:“灶边还有糊糊。莫浪费了。”
“早上就熬的糊糊,放到现下早就馊了!”田小花一听这话,声音就忍不住高了起来:“翁翁!我早与你说了,入夏的饭食不能放,能食就食了,免得浪费!”她揭开旁边惯用来熬粥糊的小锅一看,里头剩下的半碗秫米糊糊果然散发着酸馊味,显然不能食了,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
清晨田小花熬了一人一碗秫米糊糊,不过刚够填肚子的,田老爹却抠了又抠地省下了半碗。秋冬天气冷的时候,田老爹就常常这样做,省下的半碗粥正好当作晚食,少吃些米粮不说,也能少耗些柴火。
然而夏天不是冬天,田老爹省下的糊糊只有白白浪费一个结果——现下除非是山穷水尽的人家,不然谁肯吃馊食呀,那是喂畜生的!
田小花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田老爹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下露出瘦骨嶙峋、带着老人斑的腿骨,浑身上下其实并没有几两肉,坐在杌子上,像一只缩起了腿的老蚱蜢。孙女儿的责备,田老爹其实也听进去了,自打田小花长到七八岁逐渐接过厨房里的活计之后,这样的对话就经常发生在两爷孙之间。
但田老爹过了一辈子的苦日子,有过无数青黄不接的日子,现下也到处闹着饥荒,自然是有多一口吃的,都要省下来。所以田老爹也不去反驳田小花的话,只是耷拉着眼皮子,将下巴搁在了胳膊上,瘪着嘴望着别处。
村头张二狗子家里养了条老黄狗,常常挨二狗子他娘的骂。无非是年老不看家,吃得太多并且不长肉之类的话,田小花常常看见它趴在家门口,下巴也搁在两只前爪上,焉焉地不出声。
田小花心里酸了酸。
黑糊糊的一口大锅连带着倒进去的一瓢水都烧热了,田小花就将剁好的山药段儿和兔子腿儿都扔进去,滚上一阵,山药有些化开,汤汁逐渐稠了起来,汤面上浮起了诱人的油花。田小花十分专心,直到兔肉山药汤渐渐熟烂了,撒进粗盐,才过去将田老爹扶到堂屋门口的石杌子上坐着。又用大陶碗将兔肉山药满满捞了一碗,搁在灶台上。
等她快手快脚将院子里堆放的大量篾片和完工未完工的各色竹篓子收拾了,就从堂屋里将唯一的四方桌子搬到院中,正好吃的也凉了。田老爹坐在石杌子上,就着方桌慢慢地吃。天边还有着些晚霞,正好吃了饭,晚上就不必再点灯,可以睡了。
田小花将锅里剩下的汤水都舀起来吃了,村里的孩子从来不敢有浪费的习惯。田老爹牙口不好,还在慢慢嚼着肉。田小花从角落里拖出竹梯,手脚灵活地爬上去看了看屋顶,下来就说道:“翁翁,过两日怕是又下雨。家里不是还有些银钱,叫了人来补些茅,不然床铺也湿了。”
田家有拢共三间的泥胚屋子,中间是堂屋,西边住田小花,东边住田老爹,用茅草作顶。茅草是易得的,但很不耐用,风吹雨打日晒雨淋的,短则半年、长则一年总要修缮一轮换上新茅,不然很快就要漏雨。而田家的茅草已经一年多没有翻修了,入了夏,雨水很多,渐渐沤坏得厉害,最近几次下雨,屋中好几个角落都漏了雨,尤其堂屋里漏得最多,东屋其次。田老爹疼孙女儿,田小花住的西屋是修得最多的,这回就不曾漏。
一听得要使银钱田老爹就不情愿。偏偏对这孙女儿。小时候就不曾成功管教了几回,如今田小花大了,脾气又硬又拗,爷孙俩过日子,倒是田小花做主的时候多些。这也让田小花小小年纪就习惯了给家里拿主意、给身边的人拿主意。田老爹慢慢腾腾地咂吧着兔骨头,嘟嘟囔囔地说:“……漏些雨也无甚大事……秋后再修罢。”
“翁翁,这回必须修了!”田小花语气强硬,叉着腰道:“东屋也漏了,若是上回我不将盆去接雨水,不就淹了?外面也没有谁家睡在水里!——明日就修!若是银钱不够,我进山里去寻寻。我听说外头那人参贵价,我去挖一棵卖了,我们家就有银钱使了。”田小花很相信自己的,山里她熟得很!并且她也眼利得很!不就是要挖人参吗,只要她明日去问过村头的邓郎中,教他画了人参的图样与她,好好儿记熟了,进山去仔细寻一寻,肯定能找到人参的。
想到就做,田小花抬脚就往外走。天才擦黑,邓郎中家里肯定还没睡下的,她快走两步去要了图样回来,这两日就能进山去寻人参了。
山中自然有人参。
但这样的奇珍异宝,只怕都长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哪里是那么好去的。田小花再厉害也只是十一岁的小女孩子,顶天了能在山脚下转一转、逮些小动物、采些野蘑野果子吃吃,如何能胜任这样的任务呢!
田老爹很清楚孙女儿莽撞的性子,赶紧叫住了田小花,无可奈何地妥协了,与她说道:
“罢了,罢了。翁翁明日就去寻邻村的胡家,与些银钱,他家惯会修茅顶的。山中危险,家里不缺银钱使用,莫去山中。”
“好吧,那明日我与翁翁去邻村寻那胡家。”爷孙俩的拉锯田小花又赢了一局,心里很是得意。
天色黑透,田家爷孙俩收拾了院子,正要洗洗脚睡下,篱笆外跑来了一个小子给田小花通风报信:“小花,小花!坏了,二狗子爹娘领了里正和辛秀才,好多人往你家来了,说是要教你赔罪赔钱!”
“教我赔罪赔钱?”田小花一听就炸了,竖起眉毛问道:“我又不曾偷他家鸡,又不曾毒死他家看门的狗,他家敢叫我赔罪赔钱。我就站在门口等着了,看他敢来,我就敢大扫帚子打回去。”
来的叫柱儿,是村里小子们当中对田小花最死忠的一个,听到二狗子爹妈请了秀才和其他几家学童的爹妈在院子里商议,晓得他们要来欺负田小花了,撒腿儿就从村头跑到了村尾来通风报信,喘着气将听到的话一一告诉了田小花。
“小花你不晓得,那辛秀才焉坏着呢!晌午后在学堂里找不着二狗子几个,就去告了里正。里正又叫他们家叔伯到处去寻,寻了许久,闹得厉害。后来咱们回家了,辛秀才又说了许多话,叫二狗子他们一个个都挨了打。打完了,辛秀才又叫大家伙儿来寻你家的晦气,说你是一颗子老鼠屎,坏了他一锅粥!你说他坏不坏!”
柱儿绘声绘色地说完了,很是着急地问道:“小花,小花,这可怎办啊,我听得二狗子娘说,她要叫你家赔他家二百文钱。说是你怂恿二狗子进山去,二狗子摔了腿,又荒废了学业,该要你家赔二百文钱,算作汤药费和学费。”
“我晓得了。”田小花沉着脸点了点头,打发柱子回去,又从灶下摸了菜刀出来。
“小花,甚么事哪?”田老爹原本已经在东屋睡下了,听得外头动静,又慢腾腾地起了身来。
“没有甚事!翁翁睡罢,我在外头洗洗脚。”田小花扬声回了爷爷一句,哄得田老爹又睡下了。她小小一个身子,站在篱笆门边,沉着脸想了片刻,然后从屋里寻摸了一块布,将菜刀牢牢缠起来,插在背后,用腰带缚紧了。
然后田小花开了篱笆门,径直往村头走去,正好和举着火把,漏夜来村尾田家讨公道的村人们迎上了。
“好你个小蹄子,这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是做给谁看。我家二狗子好好地跟着辛秀才学课,生生叫你带坏了。不上课不只,还敢进山去作耍,摔坏了腿回来。都是你这小蹄子怂恿的。才这般小就晓得四处勾搭哄骗,再大些,岂不是要勾的男人,养出几个野种来了。”二狗子的娘名叫何翠花,一看到田小花居然自己迎出来了,看那一脸倔色,也知道不是来服软道歉的,不由越发生气。一蹦三尺高,上来指着田小花就骂开了,说的话极难听。
同来讨赔偿的其他学童家长也是纷纷附和着指责田小花。
要说这村尾田家的田小花,也算上河村一绝了。虽然是个女孩,但就看她平日里做的事,哪里像个听话乖巧的女孩子,分明就是个生错了性别的假小子。也不知怎么的就很拢得住小子们,不论比她小几岁还是大几岁,统统都很听她的话。
之前人们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谁家孩子不皮呢。但这回事情可不一样。现下到处都闹旱灾、闹饥荒,他们家送儿子去辛秀才那学课,都是辛辛苦苦才凑出了贽敬的,盼着孩子读出一个名目来,带着家人出人头地的。但今日自家儿子受了怂恿,就敢荒废课业去山里玩,若是不管,往后岂不是要越发变本加厉?
家长们又想到了,这田小花的爹,十几年前可是上河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混混儿。有那样的爹,田小花的品性又能好到哪里去。越发是不应该叫自家孩子和田小花混在一起了。最好就是借今天的机会压住了田小花的气焰,叫她识得厉害了,自家老实起来,再也不敢撩拨别家孩子去玩才好。
想到了这些,来讨伐田小花的这几家爹妈看田小花的眼神越发深恶痛绝了,简直恨不得立时就将这女孩浸了猪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