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景》煌灼

1、孩子王田小花

　　１

　　田小花十一岁，家住上河村村尾。

　　田小花爷爷叫田老爹，爹爹叫田大志。田大志年轻时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混混儿，长得高大健壮，但镇日只晓得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唯一的优点就是还算孝敬老爹。家中全靠田老爹一门编竹篾子的手艺撑着，每日编了大小竹篓子到十里外的集市上卖，换回几个钱爷俩过日子。虽然穷得很，爷俩却都不是晓得精打细算的，竹篓子卖得时好时不好，卖得好时爷俩也能偶尔吃点肉，卖得不好，就啃几天菜糠饼子。

　　是这样的家境，田大志自然是娶不着媳妇的。直到了田大志三十岁上，北边州城春夏大旱，田里颗粒不生，上头官老爷们到处发了皇榜不许人逃荒，发到每户手上的赈济米粮却只有那么几斤，能顶什么用呢。就有许多人实在熬不下去了，趁夜里拖家带口地往南逃，上河村这样一个穷山瘦水的偏僻地界也来了一家五口，是一对姓黄的夫妻带着三个孩子，穿着倒还齐整，看起来不像坏人，只是个个饿得面黄肌瘦。

　　上河村虽然穷，也受了些旱，但傍着山靠着水，再不济也能到山上挖些山薯草根、到河里捞些小鱼虾填填肚子，等闲饿不死人。姓黄的夫妻带着三个大小孩子，进了村便挨家挨户讨食物，但这样的坏年景，又有谁家愿意轻易将一口吃的送给来历不明的外人呢？小山村的人也最是排外，一听说外头来了几个逃荒的穷人，上门就要讨食物，当家的立马都将外头撒欢的儿女喊了回家去，将一扇柴门牢牢关起，也不管那两夫妻带着孩子跪在门外，一声声求得有多可怜。老人们都有经验，这些逃荒的人一路走一路讨吃的，讨不到就会往别处去了，不会在上河村停留太久。不给吃的，叫他们快快走了，也好叫村子里平静些。别看这些逃难的人一个个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若是叫他们发现作恶能得到吃的，怕是有一大半的人就敢朝着人举起刀来。

　　黄家爹爹一户户地敲门讨食，黄家娘子左手牵着最小的儿子，右手牵着二女儿，身边跟着大女儿。两个小的孩子一路喊饿，边走边哭。两夫妻带着孩子一户一户求过去，只见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便是院子里散走的鸡狗都赶进了屋中，牢牢看守起来。一双双陌生而警惕的眼睛从窗户篱笆的缝隙里注意着外来人，手里怕是还握了柴刀菜刀的，若是看见他们有一丁点不轨的举动，就能大声呼喝，叫村人群起而攻了。

　　见此情景，两夫妻只得默然相对垂泪，拉扯着孩子们继续往前走。

　　直走到村尾，破破烂烂的三间土胚房里飘出了一阵极香的肉味道，最小的男孩立即迈不动脚了，哭着闹着要吃。两夫妻多次受挫，但闻到这诱人的食物香气，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希冀来，万一这一家情愿给他们一口吃的呢？孩子们如今的情况，若是再不下肚一点食物，怕是就要饿死在这里。

　　来开门瞧外头的是田大志。身为一个资深混混，田大志的心肠自然没有多好，一看外头是这么几个逃荒的，凶着脸喝骂几句，便又将门扉牢牢关了，今日他从山上逮了几只肥肥的山鼠，又挖起来两根山药，这可是难得的美食，正好炖了一锅，爷俩吃着呢。

　　院门外孩子大人哭声不断，闹得田老爹也走出来看了看，看见这一家五口里头有两个女孩，就动了心思。田大志还没有取媳妇，若是能用点粮米换来一个女孩，在家里养两年，不就是现成的媳妇了？上河村虽然穷，但有山有水，总归饿不死人的。并且过两年，等世道好了，媳妇的价钱肯定要升上去，就没法这样便宜地买来一个了。

　　于是田老爹和黄家夫妻进行了交涉，用半锅山药炖田鼠和十斤的糙米换了黄家十二岁的大女儿。黄家夫妻领着两个小的饱饱吃了一顿山药炖田鼠，挥泪将大女儿留下便走了。黄家大女儿是个温顺勤快的，爹娘将她换了口粮也认了命，只是每日里干完了田老爹分配的活，就躲起来偷偷地哭。

　　过得两年，一口糠一口野菜地将黄家女养到十四岁上，田老爹作主叫儿子和黄家女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就算是成夫妻了。没过多久就有了身孕，来年开春生下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黄家女给取名叫田小花。得知是个孙女儿，田老爹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

　　田老爹、田大志爷俩都是糙人，不知道产后妇人要多加调养才能恢复元气，特别是黄家女这样十三四岁生养的，自己的身子骨都还没长好，一个不小心就会折了。其实就算知道，家中原本就有上顿没下顿的，也没法给媳妇提供什么好东西。黄家女也不闹不求，每日里用背带背着女儿里里外外忙活，十分勤快。越发是显得又瘦又小。唯一只是喜欢背着女儿从村尾走到村头张望出村的路，田老爹起初生怕媳妇跑了，还去寻上一两回，后来发现媳妇只是站在村口望一望，没多久就回家了，也就不管了。

　　又转过年来，田小花两岁了，能摇摇晃晃地自己走路了，她的娘亲却不见了。上河村的人都说这小媳妇是跑了，去寻自家爹娘兄弟去了，有人嘲笑田家穷留不住媳妇，同村的大娘们却都十分可怜田小花，才两三岁就没了娘，跟着年老体衰的爷爷和游手好闲的爹爹，这小孩子家家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村人说得多了，田大志心里生气，没过多久就带着家里的柴刀出村去寻媳妇，这一寻也没再回来。

　　于是小小的田小花就只能跟着爷爷田老爹了。儿子媳妇都没了，但好歹还有个孙女儿，于是田老爹还照样每日里编些竹篓子去换些银钱过日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喂养着，田小花也渐渐大了。等到三四岁上，两条小腿儿结实起来，田小花就表现出了格外活泼的、甚至比村里好些男孩还要皮实的性子，四岁上就能揪着墙缝儿爬上自家屋顶，五六岁上就将村头村尾有些高的树全都爬遍，这等丰功伟绩，竟比村里各家的男孩们都还要厉害些，自然饱受同龄人的崇拜爱戴，屁股后面每日里都跟着一群脏兮兮的小鼻涕虫。

　　田老爹年纪大了，长年累月地编竹篓子，眼神儿也不太好，隔几日还要走上十里的路到集市上去卖竹篓子，自然管不住这样皮实的孙女儿，也没法子管，于是田小花的性子更野了一半，胆子大得吓人，什么都敢做。到七八岁上，就敢自己一个人带着柴刀进山去逮兔子、逮野鸡，挖甜草根、挖山药吃。也别看田小花年纪小，脑子伶俐不说，手脚灵活、反应是极快的，才那样一丁点的年纪，每回进山却都能成功吃饱了再回来，越发是叫田小花屁股后面的孩子们羡慕不已，直把她当成了山大王一般供着，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先供到田小花跟前。

　　田小花每日里上山下海地扑腾，比个男孩子还像男孩子，田老爹是管不着了，村里人可不太高兴。

　　去年从外头来了个姓辛的穷秀才。辛秀才在村头陈家赁了两间屋子，置了几套桌椅，招了几个学生，就开起了私塾赚些贽敬糊口，叫这穷山村里也有了些读书声。这上私塾读书可是好事情，读得好了日后要做官老爷的，所以只要有些余钱的人家，没有不咬着牙交了贽敬，把男孩送到辛秀才那处去学的。

　　辛秀才不收女弟子，就算收，田老爹也交不起每月高达三斤米或者六个鸡蛋的贽敬，所以田小花不能去上学。然而平日里跟在田小花屁股后面，最忠诚的几个小子都被家人拘了去学堂中。田小花偷偷地去辛秀才的私塾外头看过，那时候辛秀才正在教《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

　　辛秀才摇头晃脑，学生们举着新簇簇的书本，磕磕碰碰、懵懵懂懂地跟着念，往日里十分熟悉的小伙伴们似乎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叫田小花心里忽然就难过了起来。她也不知自己难过什么，在私塾外面站了一阵，转头飞也似的跑了。

　　不过，田小花毕竟是田小花，这上河村里的多年的孩子王。回头田小花就想了几个格外好玩、格外刺激的游戏，带着小伙伴们到山脚水潭边的树丛里去捅蜂窝，用自己编的竹篓子从水潭里捞鱼，然后寻个阴凉有风的好地方生了火堆烤着吃，烤蜂蛹、烤鱼、烤山药，直吃得一群小伙伴各个满嘴流油，乐不思蜀。

　　忘了说了，田小花招玩伴们的时候正是午后。

　　那辛秀才午间要休课一个时辰，放学生们回家吃饭，并且自己吃了午饭也要眯上一会儿的。这日午睡了起来，将私塾里外转了一圈，竟没看到半个小孩子的踪影，不由懵了。正好上河村也不大，辛秀才挨家问了一遍，竟是一个学生都没看着。

　　辛秀才紧张了，提着长衫下摆跑去了里正家，开口一篇之乎者也将里正说得慌了，诚惶诚恐，完全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里正从田里将几家当家的都喊了回来，叫他们四处去寻孩子们。直到天色快要擦黑，大人们才从山脚寻见了孩子们，一个个酒足饭饱，兴高采烈。

　　见势不妙，田小花撒起两条腿飞一般地跑了。各家爹妈哪有不生气的呢，多半抓过自己的孩子就狠狠揍起了屁股，回头缓过了气，就聚集到了一起，带着孩子上田家去讨伐那皮猴子田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