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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其三】元海 ...

  •   戴着眼镜的幺弟嘿一声笑开了,我什么都干过、替人哭灵还是第一回的。手举起来,果然拿的是套孝衣孝帽,再说:不是人家孩子却去装扮家人,老爷要看低我一眼了!
      力图在寒雾里几乎要叫起来,他震惊在这么个地方竟会有这么个孝子,而这样的孝子却苦于贫穷娶不下个老婆,作为一县之长应该面无颜色。可他自己第一次见倒想到的是苟且之事!力图闭目了检点自己,明白了如此错怪了二人,全是雾天雾地的天日里他内心深处的一种妒意的结果。于是脸上活泛开放柔了声音对元海说:你被请去哭灵,昨日晚上就应该去哭一场。元海就说:当然哭过了,可我总不是他家幺弟,哭罢了就睡在他家炕上吗?力图说,今早要去,既是哭灵就不要嘻嘻哈哈,宜嗔宜喜!
      哪知道对面听了哈哈大笑,知县老爷还管这些?老爷说我宜嗔宜喜,又是哪里的用法了?!力图叫,果然四眼是个读过书见识多的货色,莫该在他面前舞文弄墨才是!但没出口,长长地吁气了:你能替人哭灵是好,可怎么就肯为人去做替身哭灵呢?元海说,不瞒老爷我卖笑卖哭只是一时兴起,只要谁肯让我进这县城呀!
      力图问,你到底是谁家幺弟?为何干这些营生?元海默了一下,又笑着说我谁家的也不是、说出来老爷和这位疙瘩相公不要笑我,我在灵堂上哭得伤心是同情疙瘩相公,二便是借了他家的灵堂哭我的牺惶,谁让我就是安南人呢?
      力图不解了,安南人?论让说:回禀老爷,老爷才来乍到自然不知晓个中原因。听他粗粗讲了一遍,安南人是泛指从更南方向逃难来的客户,这些客户多与土著人闹不到一处。银都划为县后双方矛盾尤为尖锐,闹出许多械斗伤亡事故。首任知县当然维护土著人利益,也视安南人野蛮粗横非贼即盗,就说凡安南裔不得在平川城镇落籍居住。论让就拽过劝元海道,元海请你不要嫉恨城里人,这是前老爷说过的。力图听罢骂了一句:胡说!论让赶忙没了身子又跪下去,在墙根那边高喊:小人是胡说!元海看着跪下去的人笑出了声,拿眼看着力图。
      力图当然不是骂这男人胡说,可在二人面前能说是在骂前任知县在胡说吗?力图意识到刚才自己是怎样一脸凶恶万不该在平民百姓面前粗声叫骂,但他无法控制久已养成的随意脾性,便看了看面前不知其中心思的笑声扭身要走了。
      已经走回了三步,元海又在身后说,老爷,你姓元吗?元海又是一句:“你真是元老爷吗?”力图心里格登了,莫非这看着精明甚微的人瞧着他刚才的凶恶看出破绽来了?立定脚根回视看。元海说:人人都在传省巡抚大人夜里做梦,梦见皇帝驾到时大厅的西南角塌下来正在发急,忽有一摞盐包抵住,醒来思想西南角正是银都方向,就四下寻找盐谐音元姓的人去任县令。老爷这可是真的?力图第一次听说这事原来自己来历不凡,既然民间如此传说,可真是要好好干一番政绩出来。但是,自己哪里就是姓元的了?力图没有回话是与不是,但总觉不妥还是应了,见了这人的脸总觉得如那镜子一般被照着,又似那一轮满月、不愿多见,转身进了衙门。背后还是那幺弟在说老爷老爷,论让说弟啊你尖舌利嘴,还要说什么呀?元海说,老爷了不得的,我以为老爷年纪多大的,今日看清老爷面目,我有大哥也是这般年纪……

      力图回坐在衙里,又接受了几户富裕人家送来的米酒麝香蜂蜜,于是就吩咐门禁任何人再来恭贺一律不得入内,到任十数天了,哪有没完没了的恭贺?
      他若真有钱,落下名来……力图对着丧雄说了一半挥挥手不说了。力图想,当年和兄弟们需要钱财的时候谁肯给我送过?今日这般轮番送礼这么有钱的,哪一夜里我去显显手段,看你还来送不送?!想到得意处身子一跃,双脚飘然落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只惊得衙役丧雄直吐舌头拍手。于是一般公干小人都以为老爷是正统进士出身,又是巡抚大人荐举擢用,堂堂正正的官人哪里像前任老爷捐纳保官来银都做官生意赚钱的。每每见力图与县丞巡检观察在衙内后花园的石桌上吃茶,便都垂手远立了。
      第一遍茶有土味,通常就地泼了,冲饮第二遍力图就招呼丧雄一起来喝,那眉心点红朱砂契的巡检就训斥衙役:接老爷赏茶为什么走没走相?衣衫不整又成何体统?力图虎了巡检一眼,说他见不得斯斯文文人,还要问问他们所知的银都各村社的事情,末了便对同僚说,成何体统!丧雄不知道几位在议论何事喝茶回话就回避到一旁,力图和县丞他们论说起来。自己虽已好几次在提说关于安南人不得人川进城落户安居之事,有意要加以废除。县丞、巡检都摇头了,认为土著人和安南人矛盾由来已久,银都虽是新设小县,但与别的县情形不同,地方冲要事务繁重,民情疲顽。若分县为简缺、中缺、要缺、最要缺四等,自己的县则是最要缺,要不老爷养廉银为一千六百两,会比别的县多了五百两?县内的安南人多是逃犯和赤贫难民又极结伙抱团,生性强悍坏了许多世风。既然前任知县有了禁令,要更改不太好吧。力图似觉为难起来,脑子里却总闪现那一轮满月的影子。越南人民性刁野,或许是这样,那四眼元海不就比一般人大胆吗?但之所以如此,一是他为家里幺弟,二也是环境所致。力图也是匪盗出身,是他天生就要杀人越货吗?他就申述他的道理,如果县围的深山老林里没有这些安南人也就罢了,既有,硬是不让他们到川道城镇,与土著人的矛盾就消除了吗?深山老林环境险恶,他们要活下去必然营生拦路抢劫类的事体,与土著人矛盾只能加深,社会就越发不得安宁。况且银都之境土著人如此稀少,又都近亲结婚随处可见痴傻侏儒,禁止与安南人通婚,久而久之土著人就别想开荒垦田了。县情现在不是禁令所能治好的,而是要大量移民。这些人被赶到深山老林能生活在那里,没有勤劳是难以活命的,可见并不都是游手好闲的痞子,譬如那个替人哭丧的……力图说到这里,瞧见巡检的脸上惊讶起来,力图闭了嘴。
      巡检说:大人见到那元家幺弟了?
      力图回:那日在衙门口见过照面,问时衙役说是雇来哭灵的。
      巡检作难办状说,我还以为老爷才到没几天,那没皮没脸的煞星倒来寻老爷了!
      话说得难听,主簿晴冰便扯那巡检的衣襟。力图看见了未作理会,开口问他怎地凶煞了?巡检说,老爷有所不知他家的情况,我们这十里八乡的都在传…又被县丞拽了拽袖子闭嘴了。
      力图听闻是空穴来风的谣传,向来看不惯新闻学和愚众的批判:那还不是禁令害的?
      眉头悬着红吊眼的巡检低了头玩口袋掏出的那枚铜钱,听了力图的说话又不能发作,拧脖子看天。“连个鸟儿都没有?”花园左边的树上一只野鸽子落下了,叫:咕咕!巡检一扬手掷钱过去没有打中,野鸽子也没惊着。主簿晴冰遂看力图的脸色,力图站起来了,力图又坐下,开始笑。晴冰说,今日天气真热,要下雨了,咕咕鸟也飞来了。
      力图刻意沉着脸说,是吗?一投手,茶盅飞向那树,野鸽子惊一下扑拉飞走,然后叭地一声,茶盅在树后的围墙上碎了。衙役过去看到碎片旁是一只毒蝎,巡检惊得张大了嘴,随之面红如炭,鼻梁上已有汗珠沁出了。晴冰说今日天是热,飞沙巡检。把袍子解开知县大人不会怪我们不懂规矩。力图说,哪里话!自个先将袍子脱了,露出胸前挂着的石制颈链。晴冰看到了问,大人还胸戴这个,是夫人做的吗?力图胡诌:是师父送的。我早年跟师父学武艺未学成,师父说你去读书吧!又怕我读书不上进,送了这串颈链,若有损坏则要新凿重磨、平稳心境,要让我记住习武不成的教训。
      丧雄在旁边笑,这般好手段还说习武不成?活该银都县兴旺,逢着文武双全的知县了!大人提到的要废禁令一事,目光看得远大,我是拥护的,巡检大人如何呢?飞沙巡检说:那就废吧。力图便说你们都有这个意思那我就颁布告了。遂通知下人备一桌饭菜,招待一干人物在衙中吃喝,特别叮嘱炖一碗野鸽子肉来下酒。这顿酒县丞巡检没有喝醉,力图竟先玉山倾倒,被衙役背回卧房烂醉如泥了。

      这一醉第二日才醒来。醒来见衙役正在床前打扫吐出的污秽,慌忙一把拉了衙役手,问酒醉之后他说了些什么?丧雄回禀老爷是哭了几声,哭过了又是笑,并没有话说出来。力图一颗心这才放下来,才觉忘了兄弟的忠告不该醉酒,就把恭贺送来的一件系着玉坠儿的竹扇上画着蚱蜢面赏了衙役,说:以后老爷再要喝酒只是三杯,第四杯了,你就在旁用眼睛瞪我。衙役直说,小人哪敢。力图说,你我之间何必拘泥礼节,老爷是来治理银都的,不是来醉酒的。衙役说,那何必呢,醉生梦死是人间,前任老爷也常是醉的。天力图叹了口气说:我怎么能和别人比呢?我虽是老爷,可你比我年长,信得过视你如大哥般才对你说这话,你却不肯。衙役愣了下,就应下了。

      果然力图以后便绝少饮酒,废止禁令之后走村过寨,查勘县情。银都县六山一水三分田,但田地大半为旱,力图欲要思谋修建一条贯通平川道的大水渠。有此意向征询各村寨地方,无不欢欣雀跃,担心的却是平川道地多人少,且一家一户分散,无法在一两年内修通,且县衙能拨出大批银款吗?力图回到衙内着人盘点县衙库存,根本拿不出多少钱来,而没有钱哪里招募一批苦工?等自己夜里心烦又拿酒喝,喝到第四杯,旁边的丧雄就拿眼盯他一下,说二弟是有心事?他便不喝了。
      丧雄说二弟实在想喝,为何不喝喝茶呢?若能喝天国茶楼的茶,老爷就不会再馋酒了!力图问,天国?丧雄说是那个替人哭灵的元海呀!可不就是那个安南人,废了禁令他买了东石桥左边的一间两层楼的门面开了茶店。我去招呼一声让他拿了香茶来给老爷沏一壶尝尝。力图脑子里便浮现了那一日雾晨的一幕,想元家的幺弟果真能干,多时的就开了茶店营生,且茶的声名也扬出来了。看着衙役就要出门突然叫道,有了,有了!衙役说我还没有去呢,弟哪里就有了?力图说,元海是安南人,可安南人不一定都像那样就有营生干的。平川道地多人少,为何不按地亩多少抽丁,无劳力者可以割地作修渠资金,那就让安南人去修!有的是劳力,凡修渠的可得割出的地,有地便可安居,岂不一举两得了?!衙役说,二弟,你就是能吃这口饭的呀!我这就去唤了天国茶楼的,好好喝一场。力图说大哥,我又没了愁闷还喝什么呀?一时得意起来,对衙役讲几年之内,银都百姓就各有其田,田又旱涝保收便可男耕女织太平盛世了。 “你说,”力图说,“进士出身的我能行吗?”
      衙役说,二弟,你就?D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
      力图又问,我要不是进士出身呢?
      衙役愣了,二弟,你说什么?这不行?力图又想起那为自己死的兄弟了,不!能成大事业难道就只有科举出身的进士吗?落草为寇而弃邪归正了的人一样会建功立业!衙役莫名其妙地呆了,但还是说二弟是应建功立业心才安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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