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其四】巡检 ...


  •   但是力图并没有想到他在为平民废除了禁令后人却给他制造了种种麻烦。
      从深山老林到西流河两岸的平川道里,下来早的虽能积极开垦河滩石窝地和挂坡田;下来迟的却得个无田可耕,就于城镇设摊摆点,贩毛竹生漆药材寿板,更有大量人流浪县城,每日皆发生蒙骗拐卖以及偷盗抢劫事件。这些事件原本应由那眉间点个红眼的巡检飞沙负责,但巡检却每日只将所发生的案件呈报给自己,力图知其故意推诿给他废除禁令以难堪,气得在堂上骂:这样的事做巡检的不管,银都县就用不着设巡检署!当年在……正要说的当然是当年武神会在山林闯荡,合伙的人谁敢不齐心,一个巴掌便扇走了,但突感头晕脑涨,眼前又出现了圆月的团光,力图说不出来只咻咻出气。白发的释家县丞不知下文忙喝退了左右下人,悄声说,大哥可不敢这般说。你虽是知县,谁都可以提升免降,而巡检是不能得罪的。力图这刚能开口说,我奈何不了,我可以上报州府罢黜他!县丞说,大哥不知前任知事为甚任期不满就走了,明里是他有病,但与巡检合不来也是原因,巡检是知府的人。我们这些位爵都是多少有些牵连,我亦是身为释家的幺弟才得此位。力图无言以对,县丞又说,大哥正直实在不易,可为官多年你也是知道的,官场就是这样。
      力图看着释家的幺弟,直使那一双小而漆黑布满苦难的眼睛不敢与他对视了。突然冷笑起来,这就是官场?一扭头,将直穿过桌子上空,飞溅到大堂的红漆木柱上,释县丞说:“是非之地,为了县事生气在这小县,衙里一班公干都是势利嚣浮之徒,让他们看见了就在外胡言乱语,亦能不服帖起来。大哥还是应当在为百姓考量,天下大事,黎元为先啊。”

      于是自此力图注意起自己的衣着行头,每日洗脸漱口,衣帽穿戴得整整齐齐。饭食即便是糙米捞饭加一碗白菜豆腐汤也要坐在那四方桌上用膳,尽量细嚼慢咽,不弄出些响声来。衙里衙外一班公干见知县庄重严肃,也不敢随便懈怠,力图便信服释天武是官场的明人,但凡一般出门应酬一事都要请教一番。但是释天武几次暗示他去看看托病在家的巡检力图却不去,推不过了去走动一回。巡检家是县城的大户,后背街的一条巷子全是他家字号,看望完毕出来想,一顿饭,端菜上果的就十个丫环,席间那管家婆过目一份收租清单,说某寨某家少交两担谷发话让去清查,厅外伺立的家丁竟应声如雷,少则也是七个八个的。巡检家这等威风,倒胜过县衙了。哼,我要是不当这个官,你巡检家的金条今晚就没了!那飞沙巡检在招待力图的时候用的是客厅里的一方嵌包了玉石的八仙大桌,那玉石并不甚大,但挪动时两个粗笨的丫环竟未能抬起。力图立即察觉这桌子玉石下边必凿了槽子,藏匿了金条。

      走在街上当然有人就认出知县老爷,胆小的赶忙要跑进门面里去,跑进去了又隔了门道和窗缝往出瞧看。胆壮的便立定给老爷笑,笑很长时间,直候到和人擦身而过。或是拦道跪倒在路两边呼声:给老爷请安了!力图只是拂拂手往前踅行。忽一人箭一般从横巷窜出,后边紧迫的只是一女人。逃跑的人蓬头垢面,因被追的急了一只鞋已经没有,双手却捂着一个馒头吞咬,险些撞到自己就站住了,转身面对追来的人一口吐在馒头上。追赶的女人也就止步,骂道,你这强盗不得好死!上山砍柴你滚个血头羊,下河挑水你溺长江,挨砍刀的得传症,生娃娃没□□!力图喝道:哪里什么人,骂得这么难听? !那男女这才发现驴背上坐的什么人。女人就跪下了,说,禀老爷,他是强盗。我才买了一个馒头还未吃上一口就被他抢去了。这些安南人满城都是,东关口寺门舍饭棚拥了几百号的,个个非奸即盗!

      力图说,这些我知道了。好了,这个馒头老爷断定让他吃吧,一个铜子够价吗?遂从怀里摸出一枚硬的丢过去,对那男的说:这馒头是你的了,吃吧。男的狼吞虎咽直吃得梗脖儿,吃完了睁着白多黑少的眼珠子看自己。力图就问,饱了吗?男的说:没饱。力图就叹口气说跟我来吧。拿眼看街两旁的铺子,于一家店门口下来先看了看门板,上红亮亮一副对联没有写字,却只用碗按在纸上画得的十四个圆圈。
      力图看笑了,向门内喊道:掌柜的,有馒头拿出五个来吃!这是一间门面并不大的店铺,四张桌上有五个人正在用饭,见知县进来慌忙抹了嘴就出去了,街上的人却围在台阶下往里看稀罕。正厅间有个偏门到后院,后院有一等人横七竖八地在草铺上闷睡,瞧见街上人往店里探头,也好奇从偏门往厅间看。力图并不理会这些,见掌柜还没踪影,又叫了一声,掌柜的,怎不快些拿出馒头来!
      柜台里的帘子闪动,便有人风风火火得笑声先至出来边戏谑地说:什么人来的?紧天火爆的,馒头总得蒸得熟,不若你去吃生面疙瘩!吃五个,什么个大肚汉?一举头啊呀一声身形也顿了,面色立刻亮起:天呀!河水往西流,太阳从西出,知县老爷要吃我的饭了!
      力图看这人竟是雾晨里见过的四眼,似见活着的朗月一轮浑身有些不自在,起身要走又觉不妥。正在尴尬处想起听衙役说,元海开的是香茶店,现在却卖起饭菜就说:弟是在这店里打工了?
      元海咯咯冷笑,打工?亏得老爷废了禁令,我能买了这一间两层的门面。先是卖茶又不赚钱,便兼着卖饭洗浆衣服了。店收拾不过来,地方肮脏辱没老爷了!
      力图倒高兴起来,遂问这门面房买价多少,安南人能这样办饭店客栈的有多少。元海就一一作答,从街东头到西头,说了店的字号也说了店家名姓,谁家有一只狗三只鸡,鸡公鸡母,都清清楚楚;边笑边讲,只图说话馒头也忘取了,老爷在衙里吃人参燕窝倒要尝百姓家的馒头,换个口味吗?
      力图说,不是我吃,给他吃。指着带来身后的待吃者。元海看了还是冷笑,哎呀,真是怎会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安南人了?前几日在这里白吃了一天,我让他没事干了进山砍柴卖,他砍是砍了卖也是卖了。几个钱在身上就要喝酒,喝得半死不活趴在门外台阶上醉卧一晚一早。嘿,还是我举两把菜刀砍他脑袋枕得门阶才愿意睁开眼睛!说着扯那人裤子露出个透肉的破洞:老爷看,有那串钱置条裤子也够了可他只是灌黄汤,灌不死呀!这馒头还给他吃?
      力图说:让他吃吧,吃死了拉倒,吃不死我让他去砍柴,一天一趟,攒了钱买田置房安顿个家业,若我再在城里碰着喝酒抢人,我就把他下到牢里去死!待吃者浑身哆嗦起来,元海按了他的头说:还不谢老爷!按头在地上响了三下,之后将五个馒头全塞给他了。
      元海又扭头跟力图说:老爷既然不吃饭,喝口淡茶吗?拂了桌面返身进内双手捧一碗酽茶来,接过茶碗,却看见似总有光打在自己面上,总有天上日月照着自己了。力图品一口茶,味道自好,却总隐隐察觉哪里不妥,这么思想一时心旌摇荡,似觉迷迷糊糊如在梦境。
      偏这时,一只何处来的瓢虫起飞了,小翅闪得极快,在空中盘旋了三个圈子如一个幻影,竟最后站在自己鼻尖上。一时间力图有点绷不住,下意识要像未识世事的野人时一样伸出舌头舔了它,但虫子没有动,却听到元海在旁边格格笑。这一笑力图忽然感觉后偏门的人和前门口的人都无声地微笑了,猛然冷静,忆起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就掩饰窘态地咳嗽一声。那瓢虫竟抖掉进了茶碗,忙用手去救,瓢虫已烫死了。

      力图暗暗叹息,元海重换了茶碗,力图没有喝下去,看着已吃下三个馒头的那汉子说五个馒头的账你记在牌子上吧,随后来衙里讨钱,起身要走。元海说,五个馒头钱值得向老爷讨?【老爷不嫌弃,就常来喝喝】老爷常来那是一句话,幺弟哪有福分老能承接呢?今日我的福星来了,企望能补补我门口的对联吧,幺弟咬字七八副总定不下,画碗圈替字了。
      力图虽识得一些字,提笔书写却是不行。于是说,画碗圈好,开饭店就是用碗的地方,只要来银都的人都有一碗饭吃,我这知县就不枉当!
      哪知元海朝偏门口喊:听见老爷的话了吗?老爷会让你们有饭吃的,还不出来见见老爷!偏门口探头探脑的人一听招呼头却一下子缩了回去。但立即更多人挤在那里,有三四人前脚已踏出门栏,后边的一推,脚又收回去。
      力图一下为难,问:这是住店的吗?
      还是没人敢出来,力图走到偏门口站在后檐根下的人就全跪下来磕头。力图没有说话,转身到柜台前卸下牌子用笔写:知县,四十个馒头。说:元海,七个人三十五个馒头够吗?四十个馒头钱你一定到衙里来取!这样的人别处还有吗?元海回说,多哩。力图说劳烦了解下,寻个人把这样的人名字、年龄列个单儿来县衙给我,总得要想法都活下去。
      元海眯着眼睛透过镜片看力图:人都说老爷是支厅的元老爷,老爷真是银都的元青天!就送到街上,力图并不回头也不回应,一脸正经就走了。走了,还听见身后在和人说话。
      这就是知县老爷?老爷到你店里了?
      你是说这老爷是假的?
      你要给老爷磕头吗?老爷刚才在这条椅子上坐的,你先给椅子磕个头吧!

      力图眼前又是那一轮满月浮现。三日后衙役统计了大约六百余名的流浪下河人,正式发了修建平川道水渠的布告。不出所料,平川道的许多人家缺乏劳力愿意割地雇人,知县便亲自走村过寨强令得到割地的安南人就地落籍然后统组织分段修渠。各段由各村社推举渠长,全渠总负责人丧雄被立为了渠督。力图择了吉日在衙门口摆了酒桌,亲自为渠督敬酒。衙役升渠督,丧雄当下激奋立了军令状:三个月渠修不通以脑袋抵押。力图默,旁边飞沙巡检说,要修通了我赏银三百两,为你竖一块碑子。
      丧雄到了工地,人虽卖力但乏于威严。刁野浪荡惯了的安南人因粮食不足偷工减料,三个月后,渠里修通,而一通水则一半渠堤塌陷。力图得到消息传令来见时,丧雄是来了,却是一颗血淋淋的脑袋装在口袋里装着人提来。力图见不得血脑袋,想起西流河畔的兄弟,于是放声大哭。巡检抱怨用人不当,安南人刁野,能震住的只能是巡检署的人。便让县西峰镇的一名心腹头目出任渠督。又是三个月,北渠还是没有修通,且修渠民工三分之一的人拉痢疾。一调查,各村庄筹集起来的银款被渠督贪污十分之三,且将所拨的麦子全倒换了玉米,还有一部分已经霉变。力图勃然大怒,释天武断了渠督死罪,飞沙说仍不解恨着令将皮剥了,蒙鼓挂在城门口示众。人鼓挂在那里,刮了七天七夜风,起风鼓就响,满城公干和百姓都害怕了,说府上平日斯文,下手竟如此狠毒。渠还是要修的,谁来劝说,力图就骂,但没人敢再出任渠督,张榜招贤,也是无人来揭。

      力图浮躁了,夜里睡在床上似睡非睡,眼前总是出现白的光团,又看见那天上的明镜了。燃灯坐起四堵黑墙唯一扇窗口,用被单蒙了窗口又睡,还是在梦中见到明镜高悬。力图想,是我做得太狠了,还是这渠本不该修?不修渠怎么富?安南人如何生活?知县的政绩还有什么?力图做得狠了吗,自己要不做县令,巡检也一刀砍了,荐举的什么货色,这不是成心坏我的事吗?如此想着就每日夜半起来,可一穿上官服浑身就发痒,这痒越来越厉害,脱了官服看时褶缝里竟有许多虱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