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高悬》老猫给各位表演龙吸水

2、【其二】县长

　　力图急扑过去，一颗头已骨碌碌滚在沙窝，那半截身子还在跪着。

　　一切都发生得突如其来，头脑已经昏然的白发小孩刹那间被惊呆了，趴在沙滩上如木如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今日的中午，当时他们躲在草丛里眼看着太阳已经老高还没有一个行人经过，两人就烦得大骂起来，发狠今日要是得手定要到山下的镇上啃他一个熟猪头，喝个烂醉，睡一大觉起来了再往州城的局子中去。这个兄弟甚至还提到去烟花楼以补偿这半日的难熬罪过。偏这时猎物出现了，一看见毛驴后的人挑了沉甸甸的担子，兄弟就跳将出去，横刀断路。谁能想到来的竟是银都新人县令，且晃了官帽以势震吓，痛骂土匪强盗胆大妄为。
　　不晃那官帽还罢，晃了官帽两人心里都陡地闪动了。银龙向自己笑道，弟，这县令好威风，咱抢他干甚？新设的这边远小县、你何不充了他走马上任？！原本是不杀人的营生，得些财物便了了。既如此，银龙就提着火铳立逼着县令通告名姓年龄、 籍贯身世完一刀戮了。而到了现在，兄弟也死了，多么好的兄弟！十八岁与他同伙，逛野山入荒林、风高月黑打家劫舍、身手捷快的兄弟，就从此再没有了吗？入局中呼红叫绿的赌掷兄弟呢？串巢窝闯勾栏、插科打诨的兄弟呢？自己既要做官，才一要做就得死了那真知县，还要死一个兄弟吗？

　　但事到了这步田地已不得不坚定着自己去做官了。
　　力图站起来，再一次穿了官服，宽大而沉重的绣着团龙的长衣使他只能耸了肩，竭力把身子挺直同时感觉到胳膊和腿僵硬麻木，脑子也疑惑：从此就是官人了？从此踏上仕途又是怎样的一条路呢？
　　力图突的膝盖发软一下子坐在了沙滩上。坐下来一切都安静了，他轻轻地捧起了兄弟的头颅，兄弟的眼睛还在睁着看他。力图用手淋水，轻轻地洗起颅上的血迹，一粒一粒掏净着头颅口鼻里的沙子。当他把义兄的头重置回其身躯时，他看见河对岸那柄似额的圆月向他垂下亲切的目光感觉。
　　“……大哥，大哥…你不应什么事都自己扛……”
　　白发的少年落草为寇不过三年，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力图抓起板刀甩进河中，他在沙滩上磕下了三个响头，一个响头给他的大哥，一个给银都真知县，一个给天上朗镜高悬的月亮。随后跨步走近野桃树解下毛驴的缰绳，同时也顺手留下块山石，似用沉重的份量驱赶邪气；兜里踹着石块向月亮下的银都走去。

　　一旦离开了白沙黑石的西流河滩，力图似真是新上任的银都县令了。翌日午时到了城南十里，早有县丞观察、吏目巡检及一帮地方豪绅在那里等候了三日。当下官轿接了，前是【肃静】【回避】两面宣牌，两边是数十人齐摇铃杵。日落云生，入了城门，进了衙内。接连三天三夜宴席，揖拜和络绎不绝的送礼恭贺。力图不禁想这套官服在身，果然没人敢怀疑我的来路，遂一颗惶恐之心安妥、手也有地方放、脚也有地方放了；挥挥手将塞得满了一个小屋的老酒陈醋、丝绸布帛、古董字画以及山货土产净赏了衙内大小公干，赢得上下叫好欢呼。

　　有一日起得特早，小孩没有贪睡的习惯。知县棕丝卧床力图睡得腰疼，尤其那团花枕头枕着太热太宣，第三日叠了一页砖眼里才退了红丝。街上的巡更敲了第四遍木梆，小孩便醒了，醒来迷糊中以为还在山神庙的香案下，伸脚就蹬他的兄弟。蹬空了，方清白事体，一片黑里无声地乐。环顾着偌大房间，明了那一块泛着白光的方块是纸糊的窗户，却又觉得那是那轮光天朗月的模样，立即翻身坐起点了灯檠，看着挂在胸前的石头颈链将心慢慢静定。这样的幻觉力图已有几次了，总感似是圆月在看着他，他只有将那石头磨成圆板串在衣内的胸前，甚或在衙堂上也时不时按按胸衣。正是这种幻觉的产生得越发不敢贪睡，披衣起来要看公文典章。既一改茹毛饮血弃邪归正，不得不立身立德做一番政绩，官场事务仕途行情，火急火燎。
　　小孩识字却不得多，看那些公文典章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分神，满纸上蚂蚁爬动。力图骂一声娘的独自踅出后院，走到衙门口外去了。

　　银都城实在不能算城，没有护城河沟，也没有城门箭楼，一圈灌了米浆板筑而起的土墙围了便是城里城外之分。四面是山的一个瓮底所在，仅一条横着的瘦街。那日过来街道恰能通过轿子，欢迎的百姓全挤在木板门面房的石条阶上或门道窗口。最使小孩不解的是城区竟在南山坡根，县衙大门端戳而出，两边砌了低矮土墙，一溜斜坡直到西流河边，使街道莫名其妙地拐一个【几】字。天下衙门朝南开，银都衙门却朝北开，怪不得第一任知县不到期限患一身癞疮走了。
　　第二任竟是他自己轻而易举到来，一面感叹着奇异，一面心绪却也繁复不已了。力图站在衙门口，门前的漫坡高出整个街面，一眼就远眺到街的东西尽头了。此时街上的雾已经弥漫，能看得见从东头的那座石拱的小桥，上灰白色的东西如潮头一般卷过来，立时整个街房就下半截虚无缥缈，如天上仙阁。
　　那雾还在溜，力图就在雾里了。他镇静下来，不见前边三只两只游动的虚影便调动其余的五感。这雾是哪儿来的呢？西流河上生的，还是城后鬼子谷生了从小拱桥下的暗洞来？反正力图自己是上任了十天，十天里天天在黎明时起雾，雾要笼罩一个白天。
　　力图问过那个插科打诨的衙役，衙役说：这雾好啊！又问怎么个好法？衙役说，老爷您一上任，银都人丁要兴旺！说完嘿嘿怪笑。再问，才知道这一带百姓有一种惯有的见识，每有浓雾整日不散，或是雨水连绵，便认作是天地发生恋情交合了。这个时候，活人就效仿天地，借天地选择的吉日生孕，传宗接代。
　　力图听罢就笑了，笑过之后却长一声叹。大雾弥漫的天日里，人都淫浸于房事之中，而一个堂堂的知县老爷却独身一人在那偌大的房间冷清了。当然力图不能说他没有家小，他以大雄的名分到了银都县，在无争国那边尚有个教他万事使他通灵智的兄弟的。力图也就在那一日中午书了一封告诉已到任的家信，并亲手交给那蓝衣白带奇怪着装的衙役，让他送邮差捎回故里。那花衣衙役还说了一句老爷看那兄弟就是比得过我了！

　　力图感觉了一阵，雾浓得扯不开。正要不禁百无聊赖待回转，忽隐闻有人说话，那声音就在近旁、是一个男人在叫：元海兄，你能走得快些吗？另一童声就回说：走不快，你又不牵了驴子坐。男的说，我哪里有驴子？有驴子就能换个老婆的，堵了东北角，艮宫也不会遭冲、讨财也不是难路、也不会求着你了。童声稳重的说，地势低洼积水可是多口人能解决的了？当你老婆还要镇梅雨呀，你俩怎不爬地上喝了呢。男的不言语了，有几步脚响，复又脚步响过去，说：这使不得的。童就格格笑：我命星犯煞克兄，道你不敢的！力图想，这是一对什么人，头明搭早地在这里说讨不吉利的话，莫非天雾之日不三不四的人泛滥，做了甚亏心事趁天未亮偷回不成？拿眼就往街上看、看不见人影在哪，一低头恰三步之外，那东边颓败矮墙的残缺处，探着了一张斯斯文文架个眼镜的白脸。力图冷丁一怔，身子不觉地摇晃了；年轻的人像是额前有那轮白圆月照到自己似的。力图以为这小兄弟是从矮墙那边行走，稍不经意地在残缺处探头看他，一脸羞赧忙缩了头去急跑的。但自己再次看时架着眼镜的脸没有缩头，倒吟吟地冲他笑。
　　力图生长这般大，之前落草为寇的岁月里有一日在荒山野岭遇见一个女人。但一次掀翻了一顶小轿满以为可以掠得金银财宝，一提那一团丝绸，里边竟滚出一个粉黛来。那粉黛并没有吓得昏死，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两只杏眼光光地盯着自己，他不知怎么受不了那眼光抽身就跑，连到手的财物也全丢脱。大哥那时就戏谑过他：二弟究竟是要招安的！
　　现在的力图不是招安而是主动入了官场，是赫赫的一县之长了，见这明镜高悬的面相不免还是发窘。于是咳嗽下稳了心，力图第一回盯住这人。
　　力图说：“你…”

　　力图没说下去。该怎么说呢？
　　说那荒草地里的露水打湿了鞋吗？也打湿了裤带吗？光油油的头一齐硬茬是在城外抹了唾沫重梳的吗？随手扯了哪家篱笆上的花攥手里玩呢？这些力图说不出口，但在眼里风俗当然不能说不对，要禁止，而天雾天雨之日是夫妇□□良日，难道也允许无序调侃吗？知县的职责第一便是教化百姓，宣朝廷之德化以移风易俗，孝子节妇当以表彰，伤风败俗则要革面洗心！可那人却先开口了：你是知县老爷吗？

　　一句话倒将力图噎住了，傻眼看着小兄双手攀了残缺处要让身子更高出些；上墙太糟攀了几攀没攀上来。“你就是知县老爷！那日进城我看见过你的，道窄人拥，我用镜子在对岸下家照着的，老爷呀！”

　　是有这么回事。力图轿才进城正好是山的窄道，没有房舍，百姓一层一层挤坐在山坡的塄坎上看热闹。自己揭了轿帘往上一瞧，瞧着的全是脚，就觉得这城不像个城，而这里的百姓令他喜爱了。刚到了有门面房的街口，就觉脸上总有光晃着，以为是眼闪，眨了眨眼却还是有光打在面上。
　　如果这人真是那日用镜照自己的，力图心里生了可怜。但是，一个小孩人家既然知道面前的是知县老爷敢这么露脸儿直向，力图觉得谈吐间的小兄不简单了。
　　你不认得我了？四眼见力图没反应似乎有些失望。老爷怎么还能记得我呢？又一阵脚步声，刚才那男人的声音又在问了:“元海兄，你在和谁说话？”四眼仄头招手道快来，快来，是知县老爷！残缺口果然冒出一个脑袋，一瞧见力图扑咚一下便没有了。四眼小兄说：“隔着墙，你给老爷磕头还是给墙根磕头？！” 完了格格爆笑。力图说：“放肆！”
　　笑声禁了，二人头脸都瓷在残缺口。这是一个愚钝一个精明显于面相上的两张脸，力图唬了脸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夜不归宿又肆意妄言的干什么去了？”

　　“回禀老爷，”男人没骨气的立刻跪下去，跪下去了看不见老爷复又站起，“我们不是强盗偷贼，雾这么大的，也不敢有荷且之事。小民叫论让，这孩子叫元海，以前只是认识并未有任何往来。今日是老娘过世三年忌日，却让屋东北角和灵台冲了水；为了让老娘在天之灵安妥，也为了过三年忌日像个祭奠的样子，我寻思以艮宫冲灾，十个铜板请了是家里幺弟的元海兄同去家哭灵，没想就遇着老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