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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睫在眼前长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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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过后,裕王的生母王太妃忽然染了急病,腹中绞痛难当,太后将宫里的太医都遣去了慈严寺,可一干人轮流看诊,愣是没一个瞧出来是什么病症,因此也没办法对症下药,只能开些止痛的方子让王太妃服用,裕王盛怒,怀疑是寺里的吃食不干净,将半数僧众拘起来刑讯,王太妃听闻,狠吐了一口血,指责这个儿子冒犯佛家,冲撞祖宗,裕王迫于母亲的态度,不得不把那些僧人放了,把生母暂时接回王府奉养,随即放榜,重金寻天下名医为生母诊治。几日以来,所谓的江湖名医前前后后来了不少,却无一顶用,尽数被裕王赶了出去,直到这一日,王府长史说有个年轻道长来访,说能解王爷燃眉之急。
裕王一听,却是冷笑起来,这几天被那些泥腿子医师的无能所激起来的愤怒蹭蹭蹭就往上冒。
“把人请进来。”
他说话时手中搓着两颗核桃一样大的明珠,两颗珠子摩擦的声音格外刺耳,长史知道,王爷这是动了杀心,这道士要是治得好太妃倒还罢了,若是治不好,只怕连命也要丢在这里,唉……
不多时,裕王便看见长史领了个年轻人进来,那年轻人一身草青色的道袍,臂挽拂尘,腰缠素绦,头顶束了个道髻,澹然风韵,倒有几分出尘的意思。
这年轻人象征性地低了低头道:“贫道见过王爷。”
长史不禁皱眉,心说这年轻人也忒大胆,见了王爷也不好好行礼?王爷正愁没地方发作,这不是撞个正着吗?
谁知裕王却没有怪罪的意思,问道:“你说你能解本王燃眉之急?”
这年轻道长抬头,赫然是梅乔的师傅郁离子,却不晓得如何来了此处。
裕王见这年轻人面容清隽,身姿挺拔,他不卑不亢,古井无波道:“然也。”
裕王又问:“你能治太妃腹痛之症?”
郁离子依旧道:“然也。”
裕王微挑眉,问道:“你连太妃是什么症状都不知道,就敢说你能治好?”
郁离子抬眼,双眸之中一片侘寂。
“然也。”
长史忍不住为他捏把汗,敢这么对王爷说话的,这位还真是第一人。
裕王果然动怒,五指之间咯吱作响,只听咔嚓数声,那两颗明珠顿时四分五裂,自他掌中掉落在地。
“很好,王林,带他去为太妃诊治……若治不好,你的下场只会比这珠子更惨。”
这后半句是对郁离子说的,郁离子却恍若未闻,微微颔首便跟着长史王林离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郁离子才从太妃病榻前起身,来至屏风之外净手,长史王林问道:“道长,怎么样了?”
郁离子在棉巾上擦干手,挽起拂尘,淡淡道:“太妃已然无恙。”
裕王不信,抬步走向病榻之前,刚俯身喊了句母亲,却见太妃昏迷之中眉头一皱,自口中喷出一滩鲜红血液,裕王心头一颤,扬声大喊,太妃却是不省人事。
这教裕王如何不恼,登时迈步踹倒屏风,抽出侍卫佩刀架在这道士的脖子上,目光自上而下将他擭住,冰冷阴寒。
他说话时,下巴的短须因愤怒到极点而颤抖起来:“原来你是来找死的,本王这就成全你!”
“住手……”
裕王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太妃竟然醒了,便把佩刀一扔,回到病榻之前。
“母亲,你如何了?还好吗?”
太妃刚醒,吐息虚弱道:“已经不疼了,我本想……睡会儿,你吵得我睡不下,半百的人了,如何这样不稳重?动辄喊打喊杀……”
裕王低头认错,一众侍婢安置太妃睡下。
郁离子来至榻前,俯身查看那一滩污血,自污血中发现了一只黑色的小虫子,米粒般大小。
裕王皱眉问:“这是什么?”
“贫道不知。”
“不知?那你是怎么为太妃治病的?”
郁离子道:“宫中太医会诊都未能诊断出太妃病因,可见不是常见的食物或毒药所致,是以贫道猜测,是外物所致,用银针试探经脉运行,在丹池处发现了这小东西,便行针把它逼出来了。”
裕王听罢,吩咐人将这个小虫子取出,交去太医院。侧头看见这道士雪白纤细的脖子上一道艳红的伤口,好像雪地里一段梅花,皱眉扬声吩咐长史:“王林,找人给他处理伤口。”
郁离子淡淡道:“不必。”说罢,他抬手指尖抹过脖间血迹,血色顿时爬上他的指腹,他神色淡然将指腹上的血迹舔舐干净,惹得双唇红得有些惹眼,凭空生了些邪魅。
裕王看得一怔,随即转过身道:“随本王来。”
郁离子在他身后,唇边泛起似有若无的笑意。
花厅之内,郁离子与裕王宾主就座,婢女捧上茶水点心。
裕王微眯着眼,似乎要用目光把眼前这个人穿透。
“道长叫什么名字?”
“贫道名号……梦吉。”
“在何方道场修行?”
“云游散修,并无道场。”
“道长的嘴,倒是结实得很。”
郁离子脸上泛起一丝微笑:“王爷见笑。”
裕王顿觉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甚至连喜怒都让人捉摸不透。
“你医好太妃,想要什么赏赐?”
郁离子恢复淡淡神色,修长的五指自杯盏上移开,收回袖口。
“贫道不要赏赐,却要个去处。”
裕王问道:“什么去处?”
“裕王身边,正好缺贫道这样一个智计之士。”
裕王嗤笑道:“口气不小!你倒说说,本王要你何用?”
郁离子五指梳理这拂尘道:“王爷的雄心和大业,难道要把能人智士拒于门外吗?”
他此话一出,裕王面色巨变,隔着茶案抬手便捏住他的脖子,面目凶狠道:“我的大业?什么大业?”
郁离子弹指在他手臂上一处穴道轻轻一点,裕王的手顿时麻木。
郁离子揉着自己的脖子淡淡道:“九五大业,王爷怎么不记得了?”
裕王已经瞠目,他竟没有看出来,这个年轻人会武功!
“本王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誉州敛财练兵的人是谁?暗中撺掇西南安氏乱政的又是谁?难道……不是君?”
裕王不答,反问:“你是谁派来的?有什么目的?”
郁离子道:“贫道只是云游的道士,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些贵人的秘辛,而这些秘辛背后都是王爷在操纵,王爷下得一盘好棋,引得贫道叹服,因此想来助王爷一臂之力。”
裕王岂能相信他这一番说辞,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想要什么?总不会无一所求吧?”
郁离子垂眼想了想道:“非说要什么啊,那事成之后,王爷封我个国师做做吧。”
裕王死死盯着他,一时拿捏不准这个年轻的道士背后是什么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最看不惯汲汲营营?你却来插什么手?”
郁离子转头望向院子里的一方莲池,目光像是隔了一层烟波飘渺,让人无从看清。
“不瞒王爷,我已到红尘深处多年,实抽身不能,我有点累,想借王爷这棵树歇歇身子,当然作为报答,我为王爷出谋划策,做个幕僚如何?王爷应是不应?”
裕王仍旧眯着眼睛揣度他这话的真假,忽然出掌取他心口,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招数。郁离子眉梢微微一动,反应极快,拂尘横在身前挡他攻势,裕王攻势一转,变掌为拳,郁离子不得不提招应对,裕王从军几十年,一身霸道功夫,郁离子则是气劲狡柔,化千钧于无形。
二人缠斗不休,拳脚声引得王府护卫纷纷上前,裕王怒喝一声将护卫赶走,二人继续过招。只见郁离子拂尘一转紧紧缠住裕王右臂,裕王改用左手捉他脖子,郁离子偏头躲过,身形一转将他右臂背到身后,裕王不屑冷笑,反手一捉,刹那间拂尘脱手,来到裕王手上,裕王抬腿一踢,正中他膝弯。
郁离子眉头微皱,提掌欲攻,却已经被裕王捏住脖子,困在手臂之间。
裕王将他下巴狠狠一抬,脖颈和头颅几成直角,这动作粗暴使得郁离子吃痛,不免露出一声闷哼。
裕王嗤道:“原来你也会疼啊。”
郁离子瞬息恢复神色冷淡,问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买卖不成仁义在。”
裕王猖狂大笑:“你既知道本王是什么样的人,还和本王说什么仁义?”
他居高临下看着这青年孤情淡韵,即便这种处境也好似波澜不惊,不由得有些着恼,极想看看这冷淡的脸皮底下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来人,把他带到刑房。”
王府护卫将郁离子双手反剪带去刑房,裕王在他身后道:“本王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道士,还是个医师武师。”
说实话郁离子没有想到,裕王真的会对他用刑。
他此刻被绑在刑架上,耳边却有一个声音低沉粗犷戏谑道:“怎么,你的美人计失效了?”
郁离子答他:“你在胡说什么?”
那个声音继续道:“我早说你这招不好,可不是人人都和本王一样纵容怜惜你?”
郁离子好笑道:“怜惜我?当初是哪个将我拖在马后,几乎将我拖死?”
那人默然不答。
“呦!还有功夫走神?”
郁离子恍然抬眼,只见王府的奴才摔着鞭子,狞笑着站在面前,不远处交椅上坐着喝茶的正是裕王。
裕王道:“先赏他二十鞭再问话。”
这奴才得了令,将手里的鞭子一甩,噼啪声吵得郁离子眉头深皱。
鞭子落在身上,那身道袍顿时被抽破,里头白生生的皮肉赫然便隆起一道触目红痕。
郁离子抬眼看裕王:“王爷要不要放过我?至少我还救了太妃娘娘。”
话是求饶的话,语气却不是求饶的语气。
裕王冷笑着起身,鞭子不停地落在他身上,道袍被抽得几成褴褛。
“这个时候才知道讨饶?晚了!敢在本王面前自作聪明,这就是下场!”
郁离子幽幽叹气,低头不语,鬓发遮盖的双眸底下却泛着森森寒意。
裕王没有如预料的那样听到他惨叫,上前抬起他下巴,一手在他腹间渗血的鞭痕上狠狠一拧,问道:“你怎么不叫?怎么不告饶?”
郁离子感知到疼痛,尽力平稳呼吸,看着他含笑问:“我叫了王爷会放了我吗?”
裕王松开他,冷声吩咐奴才:“继续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那奴才应是,继续投鞭。
此时王府长史前来,冲着裕王低声说了几句话。裕王抬手止住鞭刑,又吩咐奴才找人给他收拾上药。
郁离子的道袍已经不能再穿,长史命人取来一套儒生衣物。
裕王看着这青年赤着上身,白皙的皮肉上遍布鞭痕,血肉模糊一片,别有一种残忍凌虐的美。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这青年神色淡然舔去指尖上血迹的样子,明明那么冷淡,却又很让人想起,甚至想……
郁离子侧着身子坐在椅中,任由王府婢女为自己上药,问道:“王爷怎么不打了?难道是想通了?”
裕王睥睨着他:“激怒本王对你没有好处,若不是太妃要见你,你以为本王不会杀你?”
郁离子自嘲地笑了笑。
他身上伤口太多,光是上药就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待他穿好衣服,整理仪容后已然过了半个时辰,他拿起桌子上自己的拂尘施施然跟着长史王林去见太妃,步履泰然处竟让人觉得方才那个浑身鞭伤的人不是他。
太妃一身素净,不加妆饰,见他,有些惊讶:“你多大了?”
郁离子垂眼答道:“贫道二十有七。”
太妃道:“这么年轻就做了道长,你在哪处道馆修行,老身改日好去奉香。”
郁离子答道:“贫道云游四方,没有道馆。”
太妃皱眉:“没有道馆,你修的是什么道?”
郁离子道:“睫在眼前长不见,道非身外更何求。修道重在修身,不必求诸神佛,恕贫道直言,求神拜佛乃是枉然,倒不如做几件好事来得实在,太妃娘娘,您说可对?”
太妃闻言,脸色登时不好,她乃是礼佛之人,这个年轻人竟敢说无用!
“道长这是做好事做到老身头上来了?”
郁离子见她有些着恼,笑道:“贫道和太妃有缘法,冥冥中我便来了。”
他刚才那一番话已经令太妃不喜,老太妃只说了几句便打发他离开,裕王自屏风一侧现身,向太妃见礼。
老太妃道:“这个道士巧言辞色,说不准是招摇撞骗之人,赏些银钱便撵了罢。”
裕王道:“母亲说得是。”
太妃疲惫地摆手:“别叫我母亲,我明日就搬回慈严寺,你也别来找我。”
裕王双拳紧握:“母亲……”
翌日,王太妃病情大好,凤驾搬回慈严寺中,裕王府内却多了位王府宾客,一个叫梦吉的年轻道士……
却说梅乔这厢犹且因为婚姻之事头疼,江家姑娘在京打听了许多关于梅乔的事,听说梅乔和当朝公主感情甚笃,又听说他和那萦娘子相交甚欢,于是有些踌躇起来。
这一日梅乔休沐,正准备偷溜出去和辛瑜出城游玩,不想还没出门便被父亲抓住,要他陪江家姑娘在城中游览,还派了归一敏贴身保护。
江敏梅乔二人在城南闲逛,归一敏却暗暗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窥视,但每每回过头,那人却又消失无踪,这日晚间,他将此事回报梅公,梅公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这人是什么人,此举有什么目的,百思不解只得让归一敏加紧他周边护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