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掉的你》欢颜

7、第6章

　　有一天，霁然在网上看到一张用量子卫星拍摄的上海外滩照。据说有249亿像素，放大之后可以看清楚马路上每一辆汽车的牌照，路上每一个行人的姿势，甚至脸上的表情。

　　她花了整整一个小时，仔细寻找那张熟悉的脸。

　　最后一无所获。

　　在这个城市，遇见一个人可能要耗尽一生的运气；而不再见一个人，却只需要转过身背道而驰，就能各自淹没在浩浩人潮里。

　　而转身前的那一眼，可能已是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她和关潮，是不是已经见过了彼此的最后一面？

　　“Cathy，明天是农历十五，我想去静安寺烧香，你要不要一起去啊？”Tina在午休的时候问霁然。

　　“不过你最近又是手伤又是腿伤的，运势这么差，是应该去拜一拜的。”不待霁然回答，她又顾自说道。

　　还失恋……霁然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她很少在公司谈论私事，所以Tina并不知道她分手的事，她若是知道，大概会让她在寺里祈福一个月吧。

　　“好，我去。”霁然回答她。

　　第二天看着寺里攒动的人头，霁然有些茫然。

　　她不懂烧香的规矩，只能随着Tina请了香，由正殿一路叩拜下去，每位菩萨下面叩三次头，总会有一位菩萨帮助她吧。

　　“你这人怎么回事，不能在殿内拍照的啊。”Tina正在制止一位拿手机拍摄观音像的男士，神情肃穆地指出，“你这样相当于把菩萨请到家里，要是请回去又不每天叩拜，会闯大祸的。”

　　“哦……”对方似乎被她的义正辞严吓住，讷讷地放下了手机。

　　Tina这才哼了一声，满意地继续叩拜。

　　霁然在一旁失笑。

　　她并不知道要向菩萨祈求什么，排队时想了许久也没有头绪，却在跪下的一瞬拿定了主意。
　　“希望菩萨保佑我无灾无难，”她一边叩头，一边喃喃低语，“……让我尽快忘记他。”

　　后面这个愿望，大概菩萨也爱莫能助。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向菩萨许愿，还是在逼迫自己下定决心。

　　但烧完香出来，心情的确好转不少，Tina也一副明天就会发达的样子。

　　“我想去旁边的嘉里中心逛逛，你要一起去吗？”Tina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腿上，有些为难。

　　“你还有没有人性啊，让伤残人士陪你逛街。”霁然拒绝了她的提议，“我想回家了。”

　　“那我送你去地铁站吧。”Tina又道。

　　“就几步路，我自己走过去吧。”霁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我的腿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最多走慢一点。”

　　“那好吧。”Tina知道她不喜麻烦别人，于是和她在路口分手。

　　工作日上午的地铁还算宽松。霁然找了一个顶头的空位坐下，头靠着旁边的挡板。刚刚从二号线换到七号线，走了好长一段路，她有些气喘。

　　旁边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正在讨论脚上的跑鞋。

　　“你这双小白鞋太好看了。”女孩甲一脸羡慕地问道，“什么牌子的？”

　　“鬼冢虎的。”女孩乙微笑地回答，声音里有不难察觉的喜悦。“上海的旗舰店已经没货了，我男朋友托人从日本帮我买的。”

　　真是……到哪儿都避不开虐单身狗的。已恢复单身身份的霁然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这双鞋应该不便宜吧，你男朋友好大方。”果然女孩甲也被虐到了。

　　“不是他送我的。”女孩乙一脸认真地解释，“情侣之间是不能送鞋的，不然对方会穿着走掉！”

　　“竟然还有这个说法。”女孩甲愕然。

　　她又看了看乙脚上那双三色条纹小白鞋。的确很漂亮，但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都是手头不宽裕的学生，她不禁替乙肉痛。“那这双鞋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女孩乙摇头，“我给了男朋友五块钱，算是从他那里买了这双鞋。”

　　“真是神操作！”女孩甲叹服。

　　原来送鞋给情人，对方就会走掉的吗？霁然想起那双她送给关潮的切尔西靴，果然不到一个月他就走掉了。

　　她像被人给了当头一棒，瞬间动弹不得。

　　而刚刚在寺里下的决心已荡然无存。

　　她一点也没有忘记他。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忆，就像地鼠此起彼伏地在她的大脑里冒头，无法打消。

　　有一次去自然博物馆，忘了因为什么，他们吵得不可开交。于是在回程的地铁上，她故意站得离他老远。而他却仿佛忘了吵架这回事，老是凑过来，害她换了好几个地方。

　　最后被人流挤到一个角落，她避无可避地对上他的视线。

　　“不要乱来。”他眼里的热度令她慌张，忙低声警告他。

　　他却恍若未闻，俯身向她袭来，直指她的唇边。她连忙抬手去挡，那个吻便落在她的手背，一触即走，余温却留到现在。

　　回忆一触即发，她低着头，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

　　旁边的两个女孩面面相觑。女孩甲默默地从包里取出一包纸巾，递到霁然的面前。

　　“……谢谢。”霁然怔忡地接过，仿佛抓住一根水上的浮木。

　　女孩笑了笑，又体贴地转过头去。

　　***

　　礼拜五的下午照例是部门的技术讨论会。通常主题讨论结束后会剩下不少时间，行政部门又贴心地准备了很多茶点，于是变相成为部门每周的下午茶聚会。

　　“这个轻乳酪蛋糕不错。”Tina在一堆甜点中简直如鱼得水，已经连吞下三四块蛋糕，令人不禁担心她的血糖是否安好。

　　霁然却只喝着咖啡。因为连日失眠，她的精神和胃口都欠佳，一下子丧失了很多生活的乐趣。

　　“试试这个牛轧糖。”Tina递给她一块，一脸得意地说，“这个‘糖村’的牛轧糖是我推荐给行政部的，很难买，她们还特意找了台湾代购。”

　　霁然看着糖，眼里有片刻失神，“这个牌子我吃过，的确很好吃。”

　　她以前也找过代购，买给关潮。他很爱吃甜食，却只喝黑咖啡。

　　为什么天大地大，他却好像无处不在。

　　她的心有点刺痛，趁Tina不注意又把牛轧糖放了回去，随手从旁边拿起一根棒棒糖。

　　棒棒糖不知道加了什么，竟然在舌尖爆炸开来，有种微痛的刺激感，令她想起古早的魔鬼跳跳糖。

　　“棒棒糖是小孩子吃的。” Tina见她吃得津津有味，颇为不屑。

　　霁然淡淡地回，“当小孩子多好啊。”

　　小孩子哪怕摔得再狠，只要一根棒棒糖就可以爬起来破涕为笑，浑然忘却伤痛。小孩子的世界充满了新鲜，哪怕分离的时候再难过，也很快就可以接受新的人。永远是小孩子的彼得潘不会留念温蒂，而长大成人的温蒂却永远忘不了彼得潘。

　　这场茶话会并未像以往一样，让霁然得到工作外的喘息，反而在她本已沉重的心事上添加了更多无奈。

　　如果失恋需要工作来填补，那她大概是工作不够多。

　　于是她回到办公室，开始回复邮件。顶端是市场部转发的客户咨询，大多是询问一些技术参数和年度流行色。

　　她打起精神一一回复，希望借此堵住那个又被撕开的伤口。

　　时间很快滑到五点。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下班，霁然和Tina开始整理当天的实验记录和工作日志。

　　内线电话却忽然响了起来。Tina接电话总是最快，“喂？”

　　多半是行政部打来要会议记录吧。霁然一边清洗实验器材，一边胡乱猜想。她分神觑了Tina几眼，却见她面色越来越凝重，咬着嘴唇回答电话那头，“好，我叫她马上过去。”

　　霁然的手滑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Cathy，Grace让你马上到她的办公室去。”Tina放下电话转告霁然，神情迫切而焦急，“好像是你转发的邮件出了问题。”

　　Grace是她们的总监。霁然的右眼皮忽然跳了好几下，就像她此时的心情。

　　“我这就过去。”她敛容回答。

　　霁然忐忑不安地等着电梯。

　　邮件出了什么问题？她努力回忆今天的邮件，无非是一些常规的技术答疑，大多回答过很多遍，不应该出错的。

　　会不会是客户没弄明白？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于是命令自己打起精神来，不要先乱了阵脚。

　　Grace早已敞开门在等她。她的脸色比Tina还要凝重，进公司快两年，霁然还是第一次见Grace如此风雨欲来的表情。

　　来时路上的信心开始摇摇欲坠，霁然不安地走近。

　　Grace将面前的笔记本转了一个方向，让它正对着霁然。

　　“这是你发的邮件？”她指着屏幕，视线却一瞬不瞬地锁住霁然。

　　霁然紧张地睁大眼，一字一句地看自己下午的回复。

　　“这个系列的唇膏分为5大色系：
　　‘RED’红色系有RB301，RB402，RB601，RB602；
　　‘CORAL’橙色系有C411，P201,C401，C410；
　　‘NUDE’裸色系有M401，BP301，B102,B410；
　　‘PINK’粉色系有M402，P403，P404，P410；
　　‘MAUVE’浆果色系有609,606,620,628。”

　　下面是客户的问题：

　　“贵司本季的‘流光溢彩’系列唇膏共有哪些色系和色号？”

　　好像没什么问题。她摸不着头脑，只好上下滑动鼠标，继续查看收件人和附件。

　　等等，附件！

　　她的目光落在附件的“六月采购计划”。那是一份内部采购单，之前市场部发来让她们确认试剂名称和采购价格，她做了部分标注后又发回市场部。

　　这倒没什么，但致命的是她竟然忘了取消原邮件的抄送，好几个客户公司也收到了这份附件。

　　霁然只觉眼前一黑，冷汗迅速从脑门冒出来。

　　气氛凝滞。

　　Grace一言不发地盯着霁然。作为直属上司，她一直很欣赏这个下属的认真和机敏，每一季的创意提案也都很有想法，但犯下如此无法挽回的低级错误，影响力还是超出公司范围，她已经无法内部化解。

　　“公司的规定你应该知道。”好半天Grace终于开口，语气充满遗憾，“回去收拾东西吧。”

　　霁然抱着文件箱走出公司时，仍恍如做梦。街上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下班族，成群结队地准备奔向城市的各处开始狂欢。

　　她这才想起，原来今天是礼拜五，随之而来的是上班族的固定节日——周末。以前总觉得周末短短两天，转瞬即逝，而现在迎接她的将是长到望不到头的周末。

　　原来，即使给每位菩萨都磕了头，他们还是集体遗忘了她。

　　她忍着心痛，最后回望了一眼待了两年的公司大楼。玻璃幕墙融在下午的阳光里，仿佛镶了一层金边。大概阳光反射太强烈了，竟害得她的眼里流下泪来。

　　一直以来她以为失恋大过天，这一刻她终于警觉原来天外有天，比失恋更可怕的是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