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掉的你》欢颜

8、第7章

　　江云展站在超市的货架前，有些一筹莫展。他尚未习惯这深不见底的黑暗，身边也没有帮手，采购单上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找到。他拄着盲杖，试探性地往前移动，虽然身形高大，姿态也并不熟练，却并未走得跌跌撞撞。

　　视觉关闭后，其它感官就加倍灵敏起来。他顺着空气中游离的腥味寻去，走了好长一段路，逐渐感到地面越来越湿滑，空气中的腥味亦大增。他猜测已经到了超市的生鲜区，不由松了口气，然而接下来更艰巨的任务难住了他。他要怎么挑选采购单上的那些鱼、虾、调料？难道用手……去摸？

　　这个想法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索性鲁莽地采取了最简单的求助方式，长臂一展拉住了离他最近的人。

　　心不在焉的霁然被吓了一跳。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超市，都是在家收各种网站宅配。又因为很少做饭，需要来超市挑选生鲜的机会也少有。只是最近失业，时间漫漫难以打发，一个人闷在家又很容易想起某些事，才出来散散心。

　　“干什么……”她警惕地回头，目光触到抓住她的那人，气势却顿时弱了下去。对方鼻梁上架着漆黑的墨镜，手上还拄着拐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盲人。

　　“需要帮忙吗？”她的语气软了几分，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一张纸上。A4纸上打印着几行字，是采购单？

　　悦耳的女中音，并不尖细，应该是年轻女孩。江云展听音辨识，不觉松了口气。他将手中的清单递过去，客气地问，“小姐，能帮我找找上面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霁然连忙接过那张纸。

　　“黑鱼一条，
　　基围虾一斤，
　　贻贝一斤，
　　葱姜蒜若干，
　　柠檬两只，
　　saffron crocus 50g，
　　netmeg 50g”

　　“咱们走吧。”她回头看了看他，还是打消了上前扶着他的念头，只是将脚步放慢了些，配合他的速度。

　　云展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并不过分热情的态度令他感到放松，仿佛他只是个需要搭把手的普通人，而不是一个不能自理的盲人。

　　“鱼是一个人吃吗？”霁然不知道他要买多大的鱼，于是问道。

　　“不，两个人。”云展回答。

　　“那一斤多的差不多了。”霁然摸着下巴，转头对超市的工作人员说，“师傅，麻烦给挑一条一斤多的黑鱼，内脏要清掉。”

　　接着又买了贻贝和虾。

　　“贻贝你回家后先用盐水泡一个小时，让它把沙吐出来。”她回过头，叮嘱云展。

　　“好。”他笑着点头。

　　收银处排队的人很多。但大家看到江云展，立刻好心地让他们插了队。
　　“请签字。”刷完卡，收银员把对账单拿过来。

　　江云展——霁然看着他行云流水地签名，字迹和名字有说不出的契合感。

　　她见他把两个袋子都提在手里，忍不住伸手想接过来。“我来拿吧。”

　　“不，我来。”云展侧身让开，对此很坚持。

　　霁然只好作罢。

　　她送他到超市外打车的地方，陪他等车。这个超市位置较偏，往来的出租车并不多。

　　“今天真是谢谢你。”云展侧着头，向着她的方向说。被墨镜挡住半张脸的他依然清俊无匹，笑起来给人一种日光溶溶的感觉。

　　霁然对着他的笑容有点恍神。

　　“没什么。”她讷讷地说，心里不禁为他惋惜——这么帅气的一个人……

　　云展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依然是打印的地址——“四川北路*号”。

　　“你住虹口区？” 她随口问。

　　“不是，我去那边找朋友。”

　　“哦。”难怪买这么多菜。

　　烈日下，汽车尾气的热浪一波波袭来，霁然的脸上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今天真热。”她用手在眼前搭起凉棚，目光紧紧盯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唯恐错过任何一辆出租车。

　　云展站得笔直，一身自清凉无汗的样子，却点头回答，“是的，早上看天气预报今天32度。”

　　霁然觑了他一眼，实在好奇他是怎么看天气预报的，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车来了。”好不容易看到一辆空的出租车，她连忙大力挥手示意。

　　出租车驶到他们身边停下。

　　“小心头。”霁然打开车后门，用手挡在车顶，扶云展上车。然后她来到前窗，将那张纸条递给司机，连同一百块钱。“师傅，麻烦去这个地址。”

　　司机看了看云展，只伸手接过纸条，大声地说，“不用钱啦。”

　　“不能不收的。”霁然坚持把钱从车窗塞了进去，然后迅速后退几步。

　　“再见。”她担心司机又要推辞，转身即走。

　　“再见。”云展急切地大声说。他看不见她，只能茫然地顺着声音的方向挥手，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失落。

　　“小姑娘心肠蛮好的。”司机一边起步，一边望着后视镜里的云展说。

　　云展点头。一路上遇到这么多好心人，而她是其中最特别的。她就像夏日酷暑钻进袖口的一丝凉风，带走了他的挫折与无奈，而她又消失得如此之快，让他来不及道别就已结束这萍水相逢。

　　***

　　失业后霁然才发现，原来周一到周五过得这么快，周末却变得漫长无比。每个工作日都在她对面试的翘首企盼中开启，然后又在各种失望中结束。

　　“一个offer也没有吗？”正在倒茶的文文皱着眉问，诧异得忘记了茶壶还在她手中，冒着热气的水流正兀自倾泻。

　　霁然忙小心地从她手里接过茶壶，把它放到一边。

　　“我也没想到现在的就业形势这么紧张。”霁然叹了口气，“面试了好几家，竟然连二面都没有。”

　　由于和以前的公司“芙瑞雅”签了竞业限制协议，一年之内她都不能再从事化妆品相关工作。她不得不寻找其它行业的工作，并将期待薪资降到上份工作的三分之二，即便这样她也未能如愿“屈就”。

　　大多数HR都对她的简历疑虑丛生。“按照你的学历和工作经验，我们这个职位提供的薪资要比你的上一份工作低不少，是什么原因使你选择这份工作呢？”

　　霁然只能如实回答，“由于上一份工作的竞业限制，我希望能进入新的领域学习，所以薪资不是考虑重点。”

　　但这并不能打消HR的顾虑。“如你所说，你的竞业限制期为一年，那我们怎么能相信你不会在一年的过渡期后离开，重新回归老本行呢？”HR目光如炬地看着她，“毕竟做生不如做熟，不是吗？”

　　“……”被如此精准地猜到内心的想法，霁然哑口无言。她有些羞愧，却又暗自无奈，第一次体会到生活如此艰难，即使你愿意放下身段，承接的一方却未必乐于接受。

　　“实在不行我就去外面的培训学校当老师，教化学。”霁然狠狠咬了一口虾饺泄愤。

　　“放心啦，你一个学霸都找不到工作，那其他人怎么办？”文文为她续满茶水，义气地说，“这顿饭我请客，等你找到工作后回请我一顿希尔顿。”

　　“……”霁然对她侧目，“你这投资回报率会不会太高了？”

　　“嘿嘿……”文文讪笑，又招手换来服务员，“我们要再加一份‘签语饼’。”

　　“签语饼”，也就是英文中的“Fortune Cookie”。霁然看着眼前元宝状的小点心，耳边传来文文的催促，“赶快挑一个，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霁然像在寺里求签一样，郑重其事地从饼干盘里挑了一个，小心地拦腰掰开，取出里面的字条。

　　“莫愁前路无知己。”文文把头凑过来，好奇地读着上面的文字，“这算哪门子的fortune？”

　　知己……霁然的心似被这个词吹动，泛起微微的涟漪。

　　不知道前路会有怎样的知己，她默默地想。

　　文文又拆开自己的那份，念出来，“‘不如惜取眼前人’，这家餐厅是“中国诗词大会”的线下推广平台吗？”她扁嘴，“我哪有什么眼前人？”

　　“你有没有处处针对你的男上司，你们水火不容，就像伊丽莎白和达西先生一开始那样；又或者和你同窗共读十几载，却一直被你视为闺蜜的男同学；还有隔壁的男邻居，你们每天出门一个向左走，一个向右走，纵使相逢却不识？” 霁然一脸热忱地帮她分析各种可能。

　　“狗血。”文文回了一个白眼给她。

　　纵然文文对她充满信心，霁然自己却越来越不安。生活就像一个无底洞，她不断地碰壁、下坠，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会不会哪天她真的跌到洞底，却已经遍体鳞伤，无力反弹了？

　　心情郁闷的时候，她常去学姐秦琴的咖啡店坐坐。

　　甫入门，就听到断断续续的吉他和弦，Rico正用他标志性的夹生普通话，一字一顿地对着麦克风试音，“欢迎大家来到‘云上之夜’。”

　　霁然的唇边泛起微笑，心情倏然轻松起来。

　　每周六的“云上之夜”是“云上”咖啡店的最大特色。秦琴交游广阔，认识不少本城的业余音乐玩家。他们需要一个表演场地，而云上需要客流量，于是一拍即合，每周六晚上乐队都会在此聚集表演。

　　Rico是被众人推选出来的DJ。他是个ABC，普通话说得相当普通，每次他刚开口说话，台下就自动笑成一团，舞台效果绝佳。

　　“来啦，霁然。”秦琴看见她，走过来招呼道，“今晚来的乐队特别多，有好几只还是第一次过来表演。”

　　“是吗？”霁然兴致勃勃地把目光投向台上，“那我运气太好了。”

　　“一会儿我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秦琴对她眨眨眼，一脸暧昧的笑，“海归，绝对的高富帅。”

　　霁然有些无语。秦琴自从知道她分手后，做媒的念头就没打消过。用她的话说，“丢掉一双旧鞋，就得赶紧买双新鞋。人在路上走，哪能不穿鞋？”

　　她知道抗议无效，只好举起一只手道，“服从组织安排。”

　　秦琴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她的视线扫过全场，回头对霁然说，“你自己坐会儿，我去招呼招呼。”

　　霁然点了点头，放她离开。

　　她要了一瓶卡罗纳，兴致盎然地等着表演开始。今晚大概有什么主题，所有的乐队都戴着面具，无比神秘的样子。

　　人群'交织中，秦琴的老公李达走过来。

　　“姐夫好。”霁然忙给他倒了一杯酒。

　　李达呷一口下去半杯。

　　“今晚来的人可真不少。”他开心地合不拢嘴，“不枉我在朋友圈刷屏好几天。”

　　“贵店的音乐会规模真是越来越大了。”霁然笑眯眯地拍马屁，“简直快成网红店了。”

　　“还早，还早。”李达谦虚地摆摆手。

　　“最近我们长宁的分店在重新装修。”他一边喝酒一边说，“那个设计师人不错，今晚他也要过来，一会儿介绍你认识认识。”

　　“好啊。”霁然正望着台上出神，信口答应，随即反应过来，“怎么个认识法？”

　　“嘿嘿……”李达笑得一脸憨厚，“你不是分手了吗，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好的资源当然要给你留着。”

　　怎么大家都这么看不惯她单身的样子？霁然垂下眼，心里吐槽一百零八句。

　　“姐夫介绍的我肯定得见见。”她面不改色地回答。

　　时针渐渐滑向八点。店里的空位已所剩无几，乐队也泰半抵达，大家都在等着音乐之夜的开始。

　　主持人Rico从台上跳下来，径直走向霁然这桌。

　　“Hi，霁然。” Rico不改向来直率的作风，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听说你分手了？”

　　“……”霁然已经见惯不惊。她也笑眯眯地，不答反问，“你也看到我贴在门口的通知了？”

　　Rico愣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露出一排可以媲美牙膏广告的牙齿。

　　“一会儿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他冲她眨眼，“是我在UCLA时候的室友，好哥儿们。”他总是将“哥们儿”的儿化音发错位置，读成“哥儿们”。

　　看来做媒这个爱好真是无弗国界。

　　“那你的‘哥儿们’得排下队。”霁然学他说话，一脸认真的样子，“前面还有两个人等着我认识。”

　　“What？”Rico瞪大眼，一脸震惊，“谁抢在我前面？”

　　霁然指了指在一旁招呼客人的秦琴夫妇，“老板和老板娘。”

　　“Holy Crap.”Rico气得大骂，“他们竟然拔足先登！”

　　“捷足先登……”霁然纠正他，随即拍拍他的手臂安慰，“放心吧，你们的人我都会见的。”

　　Rico的脸上这才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不会失望的。”他一边点头，一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强调，“He’s a nice gu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