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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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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五月后,天很快热起来。上海的春夏总是切换的很快,往往春天刚打完照面,夏天就接踵而至,让人来不及准备。
霁然在床上翻滚了半个多小时,还是睡不着。大概天气太热,她感到莫名的烦躁,于是起身,决定将夏天的空调被找出来。
所租的是一室的公寓,空间狭小,很多东西都只能收在床底的储藏柜里。
她用力将床板抬起,由弹簧卡住,然后走进去拿被子。
电光石火间,床板忽然下滑,她还来不及反应,右脚就被死死地压在下面。
霁然僵在原地。数秒之后,她开始使出浑身解数试图将床板抬起,可是它纹丝不动。床架上的钉子不断划过皮肤,各种剧痛袭来,右腿很可能已经皮开肉绽。脚踝逐渐失去知觉,她的脑中惊惶地闪过各种新闻片段——地震中被困的人获救后,往往因为挤压太久而肌肉坏死,从此再也不能复原。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她张惶四顾,试图制造一些声音吸引楼下的人注意,然而能够到的只有一个她绝对不可能推倒的书柜。失去右腿的恐惧和无人救援的绝望同时主宰了她,令她已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汗水。
她拼尽全力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床板终于向上松动了一寸,她趁着这一丝松懈将床板抬了起来,缩回了右腿。
劫后余生。
她这才有机会看清自己的右腿。脚踝处已有一圈明显的肌肉凹陷,仿佛脚铐戴久后留下的痕迹。小腿胫骨处有几处很深的刮伤,有一个甚至呈孔状,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整条腿肿胀的像一个泡水的萝卜,又青紫的像一只泛白的茄子。
她拖着右腿,一步一步往外挪动。全身依然颤抖不已,那种恐惧仍未将她释放。她看见沙发上的手机,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刚才要是带着它多好。平时机不离手,关键时刻它却不在身边。
她拿起手机,立刻打给关潮。音乐响了很久都无人接听,她不甘心地又重拨了几次,彼端依然是茫茫的接线音,令她的希望不断下坠。
而伤口的疼痛不断催促着她。她只能挂断电话,拍了张腿伤的照片传给他。
深夜的急诊仍然人声鼎沸。
“小姑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医生惊讶极了,“噶严重哦。”
霁然低下头,极力忍住眼泪,“不小心……被床板压住了。”
医生叹了口气,开始为她检查伤口,“外伤很厉害,但好在没什么大的问题。除了这里,”他指着胫骨处那个小孔,“伤口很深,可能是被床架的钉子扎的,需要打一针破伤风。”
他开出针剂处方,让霁然去窗口取药。
霁然看着手上的处方签,不免有些唏嘘。
上次受伤侥幸躲过一针,这次却又补上。看来该来的始终会来,想躲也躲不掉。
她拖着伤腿,举步维艰地穿过走廊上的人群,向窗口移去。腿上的伤势实在可怖,即使在急诊室也引来不少瞩目。候诊的病人大多有亲人陪护,看到她独自辗转取药,都面露同情之色。
“会不会肌肉坏死?”医生注射破伤风针时,霁然问出这个她最担心的问题。
“压的时间不长,不会有这种情况。”医生露出让她放心的表情。他的视线落在霁然的脚踝,有些遗憾地说,“只是脚踝的肌肉凹陷,以后可能无法恢复如初。”
已经算不幸中的万幸。
又取完消炎药,碘伏和棉棒,霁然独自站在路边等车回家。身上仍穿着家居的短裤,她的腿无法抬起来更换长裤,所以出门时只草草地披了件外套。沁凉的夜风拂过她腿上的每一个毛孔,她不禁瑟瑟发抖,只能双臂交叉挡在胸前,维持一点点暖意。
而当整晚的兵荒马乱过去,那个短暂消寂的疑虑终于再次上潜。
关潮在做什么?他怎么能对她不闻不问?
她最后望了眼悄无声息的手机,终于下定决心关机。
***
关潮打开家门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一点。
他刚刚结束和一个猎头的碰面。
对方极力游说他加入深圳的那家公司,并在上次提出的股权激励比例上又做了让步。诚如对方所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在他的可选范围内,鲜有开出这等条件的公司。
但他仍在犹豫。
从上大学开始他便来到这个城市。十几年过去,那些他为之奋斗过的青春岁月早已拓印在他身上,即使受创流血,却始终无法剥离。
他钟情于这座城市,因为霁然,这份钟情变得更加难以割舍。
只是心底的某一处仍躁动不已,跃跃欲试,为这难得的契机,和那些仍未实现的抱负。
手机已沉寂多时。之前为了谈话不受打扰,他调成了静音。
此时看到一堆来自霁然的未接来电,他不禁愕然。出什么事了吗,他想立刻回拨,却忽然意识到已是凌晨一点。
怎么总是阴差阳错,他不禁有些懊恼,忙打开微信。
一张伤痕累累的照片,足以令他心急如焚。
他无法想象,当时的她是多么害怕和无助。
而他又让她失望了吧。
他好像总是让她失望。一想到此,他不禁皱起眉,下意识地点了支烟。
客厅的窗户敞开着,只留一扇纱窗阻挡蚊蝇。夜风猎猎袭进屋内,将沙发上未及收起的书掀了一页又一页。
关潮似不觉寒意,站在窗边燃着烟,抽了一支又一□□些纷乱的思绪,并未在风中理顺,反而迎面向他吹来,令他无法闪躲。
就像一扇门打开,那些早已注定的命运迎面吹来。
***
霁然向公司请了三天假。
经过一晚上的休养,那些昨晚尚未浮现的淤青此时都显露无疑,伤势反而看起来更加可怖。
文文一下班就赶来看望她。
“怎么看起来比昨晚的照片还严重?”文文皱着眉,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腿。
“医生说了,就是外伤看起来严重些,其实没什么。” 霁然反倒安慰她。
“不过看这个伤势,你很长时间都不能行动自如吧。”文文同情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霁然无奈地点头。
“那吃饭怎么办?你连楼都下不去了。”到底是女孩子心细,文文很快担心起她的民生问题来。“而且万一缺点什么药,也不能去药店买。”
“你太小看现代都市生活的便利性了。”霁然打开手机,一口气指了好几个APP给她看,“外卖,超市,药店通通送货上门,比男朋友靠谱多了。”
“对了,关潮来过了吗?昨晚他怎么没送你去医院?”文文这才想起这个关键人物。她一直听霁然说互联网这一行工作起来不舍昼夜,可是女朋友都伤成这样了,他若再不来履行义务,还要来何用?
“……他出差了。”霁然不由自主地说了谎。
这种下意识的维护,令她心里更加难受。
关潮人在上海,却不过早上打了个电话给她,问清伤势,然后承诺尽快来看她。
这似有若无的关心距离她的期望如此之遥,两者的落差如同山峰与海沟。
***
而关潮说的尽快,原来是指十天以后。
霁然靠在沙发上,右腿伸直放平。她从关潮进门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整个人似乎疲倦的一个字也不想说。
“伤口还疼吗?”关潮试图打破这沉默。他望着霁然漠然的面孔,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霁然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你忙完了?”
关潮默然。
霁然缓缓从沙发上起来,用力将身体站直,仿佛这样才能支撑她说完下面的话。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你要去深圳,我们面临异地。而这十天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们的问题并不在此。”
“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她开始哽咽,无法看着他继续说下去,只能转过身,背对着他,“我不需要一个似有实无的男朋友,而你其实也并不需要女朋友。”
“我知道,一直以来我都不是个称职的男朋友。”关潮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我总是让你失望……”
“我们分手吧!”霁然打断他,飞快地说出这几个字。
饶是做了心理准备,这么严重的结果还是令关潮措手不及。
他皱起眉,气恼她这么轻易就判了他的死刑。
“我知道这次受伤对你打击很大。”他心痛地看着她,发颤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惊惶。“但你也知道,互联网这一行就是这样没日没夜。我何尝不想朝九晚五,余下的时间分分秒秒看到你,何尝不想和你看电影、吃饭、逛公园,在家做几个小菜。即使只是一起看看电视,什么话也不讲,我也很开心。”他描绘着曾经设想过的场景,很多都没来得及实现,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实现。
“之前我都没办法照顾你,但我保证,以后我都会改,只要等……”他说得太用力,心中又太焦急,一时间竟然卡住。
“等你换完工作,每周五从深圳飞回来和我见面,周日再飞回去吗?” 霁然静静地看着他问。
“我一定会找到办法解决的。”关潮无奈又坚定地说。
“你知道吗,这世上最难习惯的事情就是失望。”霁然苦笑,“我在你身上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再多一次我都受不了。”
“为什么你不能再等等我?”关潮心痛地失去理智,只能本能地回击分手这个决定。“你不能把受伤这件事怪到我的头上,这不公平,甚至有点可笑。”
最后这个词像麻醉针瞬间刺穿霁然的神经,令她顷刻动弹不得。
可笑?大概是吧,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却好像异地恋人,连生日礼物都需要快递;明明有男朋友,受了伤却只能独自去医院;明明已经独自承受一切,换来的却是他这样的指责……
而这种种当中,最最可笑的是,此时此刻,这样难堪的情境,这样心痛欲裂,她竟然还不想放弃!
真是,太可笑了。
霁然流泪满面。泪光中她已无法看清他,因此无法知道他此刻的表情是多么懊悔与不舍。那些无法收回的话,就像利刃一样插入他们之间,筑成一道藩篱,无法翻越。
他们像两个剑拔弩张的敌人,拼命用言语刺痛对方,企图在这场对峙中获胜。
谁都没有流血,却都已经牺牲。
“对不起。”关潮心如刀绞,痛恨自己这般无力的道歉。
霁然擦干眼泪。
“我们分手吧。”她再次说道,比上一次更加坚决。
关潮只能心痛地望着她。
她的视线亦沉沉地锁住他。
他们就这样互相凝视了一会儿。
这一瞬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超过了以往的全部累积。
那些前尘往事,就在这一瞬尘埃落定。
关潮深知已无法再挽回什么。
“保重。”他闭上眼吸了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有千斤重,企图将他拉回那个怀抱。
他只能咬紧牙,打开大门,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视线。
这一瞬心痛得爆炸,整个世界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