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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太常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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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顾意出了门。他昨日已经打听了道观所在,做足了功课。如今天下崇道,四处修建道观。然而这处太常观却有些特别,从不接待外人,也甚少也人知晓。
昨个下了整日的雨,极目远眺只觉得眼前诸般事物已经是极静清明。而行至太常观所在密林之内,尤是觉得神清气爽,世间烦事都不足忧似了。顾意行至此间,遥遥一望,已能看见深处檐牙飞翘。林中虫鸟唱和,除了之外只有他一人的行路声。好一处幽静所在。
沿着曲折回环小道,终是到了观门处。黑漆观门大开,一个碧衣小童子跨坐在门槛上,双手握着扫帚垂头打盹。睡得香熟,完全不知已有生人靠近。
顾意停在两三步开外,清咳了两声。
那碧衣小童惊醒了,迷迷糊糊的半睁了眼睛看向前去。见是有一个不认识的人,面上带了几分薄怒,“什么人?这里不让进外人。”他说完,不等对面人回应就径自抱着扫帚也闭上了眼。
“我经人接受来应抄录一职的。”顾意答得不卑不亢。
“抄录?”碧衣小童掀了一眼上下打量他,眼咕噜转了几转,一拍脑袋道:“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扶着门站了起来,又看了顾意几眼耳,才将手中那物靠门搁下,“我去问问我家老爷。”
顾意见他风风火火的跑了进去,只得等在远处。他一抬头,见这道观上悬着一块黑檀木漆金字的匾额,上头正是“太常观”三字。那牌匾的右下方用小了些柳体写了落款。他凝眸望着,只觉得那落款几字尤是眼熟。像是某些事情被忽地忆起,他心中一悸。
过了会,碧衣小童跑了出来。他跑得急,叉着腰喘息不定,指了顾意道:“你进去,能不能留下来要看老爷的意思。”
顾意跟着他进去,这观中清净,一路行来也再没有看见旁的人。小童大约居再此处也甚少见到生人,时不时回头上下打量。
“喏,就在前面,老爷让你写一页字先。”
前头一座二层木阁前的搁了张小矮几,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顾意上前屈腿跪坐在那小小一块软垫上,将面前的宣纸整了平整,拾起笔沾饱了墨就要落下。
“老爷说不拘写什么,只消看看字就成了。”碧衣小童凑过去嘟囔了一句,目光紧盯着看他要写什么。
顾意提着笔略滞,似乎将要写的东西先在心中些走一遍才肯下笔。他眉尖微拧,等真正将笔尖在纸上游走,又透出股难以摹状自信。碧衣小童也自小习字,一眼见他握笔姿态提笔腕力都很有气势,走笔又挥洒自如毫无拖沓滞噎之感。他面上虽不以为意,但心中已经看出此人比自己不知好了多少了。
顾意不过写了两行字,他搁下笔见白纸上墨迹尚未完全干透,拿袖子做扇在纸上回来扇了几下。如此气定神闲的模样,倒是让守在一旁的碧衣小童撇了撇嘴。他伸手夺过顾意手下那张纸,“老爷等着呢,你还磨磨唧唧。”一甩头,进了屋中去。
顾意望着他进去,又低头将桌面上东西规整到了原位,方才起身战起静候。阁楼是大片翠竹,其实跑过一团白物。跑跑听听,躲在暗处,像是在窥探莫名闯入的生人。
顾意定睛看去,才发觉那是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那狐狸并不畏人,一双漆黑滚圆的眼珠子直盯着他来看,过了会,慢吞吞的摇着身子踱近了几步。
“小畜生!”忽地,那小童压着的声音从身后传了出来,紧接着就快步对着它冲去。
白狐狸好似曾经他在手下吃过亏,立即扭身跑去了那一片竹林中去缩着身子回头张望。碧衣小童追不上,弯腰捡了地上的小石块朝之扔了过去。白狐受惊,刺溜跑得没影。
“哼!让你再来。”小童得意,拍了拍手,转身对着顾意道:“老爷让你进去。”
顾意随他入内,只见屋中四面开窗,窗前又悬白纱,十分透亮。一个高瘦身形正站在沉水木制成的书桌前。“顾意见过老爷。”
那人略抬了头,瞄了他一眼,又重新垂目。“就是你?字倒是不错,倒是没荐错人。”他手边上正摊着方才拿进来的白纸,字体周正,又恍似带了几分清瘦之风。
“顾意身无一技之长,只好用心苦练这字,勉强讨口饭吃。”
那人骤听他说是为了糊口才习字,不禁皱了皱眉,不过转瞬就已经释然了。点了点头,声音淡淡道:“不论如何,肯花心思总是好的。”他自己也是书香世家出身,若是早些年,听见这样的话必定是心生鄙夷,可如今却也能理解这分心思。
“你留下吧。”那人从白纱之后转了出来。他身上穿着宽大的棉麻袍子,因为身形高瘦显得空荡荡的。须发花白,年岁颇大了,但那张脸却显得精神矍铄。“只是……你须得住在此处,每半月休一日假。”
此处地方偏远,若是日日从家来回赶也需费不少时间,可顾意担心晏辛一人在家。正踌躇不定时,那老者又道:“你可愿意?”
顾意深吸了口气,垂首道:“愿意。”
老者满意点头,“嗯”了一声,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仪。他见眼前这年前人进退有度,摆了摆手让他退出。“让浔子带你去房间。”
不等人退出去,老者便转身抬起那张白纸端在眼前,重新来回扫了几遍复又搁下。
有春风从四通的窗口吹入,白色曼动。老者侧头,一枝梅开得火红欺入窗内,艳色逼人,不肯谢落。
顾意随着碧衣小童前往,他那住处离方才到过的那阁楼并不多远。屋中窗明几净,布置素雅,一应俱全。“你就在这……以后老爷要叫你有事也方便。”小童一指床上,直接几叠衣物也都已经备下了。顾意看了几眼,直言道:“今日出门,家中女眷并不知我要宿在观中……”
被唤作浔子的小童撇嘴,“这我可管不着,老爷说让你住就住。”他并年纪小,说话也带着一股稚气的执拗和顽固,没有半点转圜余地。顾意面上淡然,心中想着也只有再寻机会。他就算不亲自回去,也总归要让人带个信给晏辛。若是寻常的一份工,他或许不在意就能立即转身走。而此间那人……他倒实在是割舍不下,不愿因此轻易离开。
浔子见他愣神,上去推了他一把,扬着头装了一副大人的严肃模样,一板一眼道:“你可别动什么歪新心思。”这样没有童真,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顾意笑着点了下头,他转身在屋中走了几步,又随意似得问道:“这太常观就你同老爷两个人住?”
小童子心眼多,嘴巴紧。他听这样的问话,眼咕噜一转没好气的说道:“这轮不到你来管。老爷请你来只是让你誊抄些东西罢了。”说完,蹬蹬蹬一路小跑了出去。
顾意见他出去,便合上门,脱了外衣换了放在床上的衣袍上身。那袍子做得也极是简洁,素色的一身并无繁复的修饰,若是将头发再用冠束起,那也同寄居此地修行的道士无异了。顾意一面将自己换下的衣裳折好,一面回想方才见那老者的模样,心念微转较之方才在山门处已经平静了许多。
他指节分明的手覆在衣物上,一分分用了力气压了下去。
说来……也算是故人了。只是,经历这十多年,他从垂髫小儿长得这样大,大约也不会被认出来了。顾意微微眯着眼,眉宇间聚了郁郁之色。
“对了!……”房门被人从外头重重的踢了开来,碧衣小童立在手中提了扫帚,“老爷唤你你再去那阁楼。”他抬手指了指向着那阁楼放向的那面窗子。顾意顺着他所指看了过去,只见窗下挂了一串青铜制的竖铃,做得十分厚重,并不似能随风而响的风铃。
顾意过去,指头拨了拨,那铜铃声闷闷的,也很是重,风并不能轻易较之吹动。铜铃的上方系着一根极细的丝线,这丝线若不是此刻他站得如此近,根本察觉不出。丝线所往方向正是那座阁楼。想来,应当是接连两处的。顾意明白了此物的用处,便也不再看,等他再回首,见碧衣小童已经走了。
顾意也走了出屋,他屋前也只有一小块空地,用的滑溜的小石子铺成,中间摆了石桌石凳。他眼神一略而去,发觉有异,又重新挪转了视线去细看。只见那石桌地下摆放了一小只木碗,他几步上前,见碗中还有些残剩的肉末。他心中生疑,又看四周看了几眼,才兀自思付。
在他旧日的记忆中,这位老爷应当最是喜欢风雅之物,怎么如今焚琴煮鹤,容许在居处豢养狐狸这等奸滑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