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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末了(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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苒托人带了个信儿给我,她想要见我。我也是听人说起的,因为医疗费用的问题,大约在半年前,苒又被转移回了刑警支队。经过接近两年的治疗,苒的病情基本得到稳定。在监狱的日子里,她不断申请能够得到亲人朋友的探视,经长时间地审核之后批准了。无从知晓她是如何打听到我的消息,更是不明白她的目的。因为想清楚地了解,所以片刻不曾犹豫地就去了。
提及苒的时候,有种突兀。很复杂的感情在纠结。然而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却又是异常的平静。经过了这几年,苒变得淡定。如同一个人的躯壳与情感分离开,情感仿佛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始终错过。
我们互相凝视,沉默良久。
她开口,你不问?
既然是你想见我,你总有你自己要说的话,不需要我问。所以你说吧,说你自己想说的就可以了。
她笑。你还真是跟他说的一个性格。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故事,本来这个故事应该是南想告诉你的,可现在也只能我来说了。趁我现在还清醒的时候,不知道我的清醒能保持多久,所以考虑了相当长的时间,最后还是决定把你找来了。其实,也可以说成是我的自私,最近我发现自己将一些事遗忘了。不知道这样的遗忘会不会再继续扩大,我需要有一个人来记得我们的故事,为它的存在作一个见证。你可以拒绝,毕竟,这不是一个好的故事。
值得庆幸啊,你找到了一个记忆力特别好的人。对于故事,我都不曾遗忘。
你的确,她笑了笑,是这样的一个人。
她说,对于自己,没有什么想说的。在遇到南之前,感觉自己并不算真正的活着。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和养父母移居到了加拿大,十五岁的时候沾染上了毒品。很自然地作为一个包袱被养父母抛弃了。没有经济来源,却沉溺在毒品的无尽渴求里,情况确实很糟糕。关于毒品,就如同大家都了解的那样,完全沦为它的俘虏,身心皆被奴役。她也深刻的体会过毒瘾发作时的滋味,没什么别的,只是需要它,至极的渴望,需要到自己反复死去的地步。那种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却还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感受,太痛苦了。有过一次就绝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需要源源不断的货源来满足自己。为了得到货源,她成为了贩毒组织发散毒品的媒介。也有很多的同龄人在一起工作。他们的任务就是找目标下手。而目标也往往都是同龄的人,大都是还在上学家境富裕的年轻人。然后用上她们惯用的手段,诱导,欺骗,下药。限定的时间,要找到最低限度的人进入这个圈子,否则货源将被停掉。所以,所有的人都会用尽手段去将目标钓上钩。
她是在一次他们安排的聚会上遇到南的。因着都是同国籍的关系,人的警惕性就会自然地放松,所以他们把南交给她来引上钩。
初次见南的时候,他的笑,像极了她幼年时生长在南方的阳光,明媚,耀眼,以至灼痛了她的眼睛。她在心底,恨死了那样的笑容。
他们在单独的房间里,聊天聊了很久。显然,他是兴奋的,难得能遇到同国的人,并且都是出生在南方。他讲述了很多的事。她也愈来愈了解他。知道他了兴趣喜好,也知道他本来希望与他能同来留学的女孩没有来。渐渐地,她融入了他的世界,关于他,关于他们共同出生的地方。然,她一再记起了自己的任务,忆起那反复死去的极度恐怖。还有他那该死的笑,一再刺伤她的眼睛。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小心地在饮料里下药。
他说,你吸毒,对吗?这样的言语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需要带着惊讶,疏落,鄙夷去看待的问题。
她的手陡然一颤,缓缓回过身。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仍旧会忆起那时他柔和的眼神。
其实只是仅仅地猜测而已。你实在太瘦了,皮肤暗无光泽,不停地猛抽烟却滴酒不沾。不论是否如此,只是单纯地希望你能对自己好一点。似乎,不懂得爱惜自己成了女人的通病了。他笑,淡淡的笑,让她经历了瞬间的盲眼,似是幻觉。
而那杯被下了药的饮料,她忽然觉得那像是强硫酸之类腐蚀性极强的东西,不禁让人敬而远之。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去碰触。
这一次的任务以失败告终。这样的结果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作为惩戒,定期给予她的货源被停掉。
就快接近毒瘾发作的时间,她的焦灼和恐惧随之强烈。她跪在地上,双手抓着他们的裤脚,除了乞求和求饶她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被他们当作垃圾一般踢来踢去,每一个人都笑着看着她的哭求,自己连畜生都不如。这一切,都早已是微不足道。
毒瘾如预期一样地发作,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承受极限的疼痛。仿佛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一个人在虚空里受尽折磨。她不知道手脚该摆在什么位置,将指甲深刺入大腿,太过用力而折断了指甲,血泪模糊。她在那里嘶叫,发狂,精神与□□撕裂。
他们将一小包货丢在她面前,就像喂野狗似的。这对于她如同莫大的恩赐。她迅速捡起货,已经没有时间再让她去找到水来稀释毒品,只能抽出自己的血液。她用还在颤抖的手拿着注射器扎进血管。那一刻,一切都静止了。
她的日子,继续着曾经的反复。关于南,关于他的事,他的笑,只不过是长久以来众多幻觉中的一个罢了。
在得知南又被他们之中的另一个女孩盯上,再一次被当作猎物的时候,她刻意回避着这个消息,刻意地抑制自己的情绪。后知后觉,自己分明是介意的,却一直伪装,以此来欺骗自己。这是不祥的预兆,让她不禁慌乱起来。
小心身边的人,不要产生好奇心,保持清醒。我能说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她对他说。此时的她会出现在他面前,竟全然不在她自己的意料之内。没经过反复的考量,矛盾的挣扎,仿佛不需要神经的支配,身体自己本能地动了。这本就是吸食毒品之后的副作用,精神与□□脱节,思想跟不上身体的运作,感觉迟钝。她知道,这一次的副作用是最为严重的。
他说,我可以把它当作是警告?劝说?或者说是关心。他笑着。
又是这样的笑。又是这样的笑。为什么总是笑着?没有难过的事吗?不要对着我笑,不要让我看见这样的笑容,这只会让我觉得更加痛苦。她突然失控了,红着双眼对着他怒吼。
他微微低垂下头,前额的发丝隐约掩住了眼睛。他的声音苍凉。他说,怎么可能不难过,不是因为我喜欢笑。笑,只是个习惯,在还没有驾驭悲伤的能力的时候自然养成,也可以说是天生的。如果让你觉得痛苦,很抱歉。
她想要离开,更确切地说是想要逃离。她感觉自己犯了个错,一个极大的错误,却不愿承认。她对他说,总之小心,不要轻信于人,不慎跌入深渊,就必需背负永久的黑暗。
你呢?不怕那永久的黑暗吗?
我,早已深陷,害怕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不打算出来了吗?即使有人伸出了手。
她不语。默默地关上了门。门外的她,早已泪流满面。
在黑暗里,她无尽地向他索求。像中毒般渴求与他的交织,融合。比以往更加剧烈的疼痛着,那是停不了的欲望,蕴育不可救药的罪恶。
也只能是在黑暗里,那是她唯一能自在生活的地方。不用遮掩,不用羞愧。如何能让他看见在她身上留下的那些痕迹。密密麻麻的针眼,指甲的抓痕,香烟的烫伤,各种淤青。所有的伤痕都让她感到耻辱,卑污。只有在他面前,她希望能保留仅有的微小的尊严。
抱紧我,再紧一点。我好冷。她在黑暗里唤他的名字,以确定他的存在。她常常会从睡梦中醒来,便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要求他抱紧她,任性地要求他不停地跟她说话。
对不起,我太任性了,对吗?她说。
你只是要确定这不是幻觉,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他亲吻她的额头,然后给她讲故事。很多的故事,残缺不全的故事。她在这些故事的围绕里,安然入睡。
在这个永久的黑暗里,他伸出了手,她决定抓住这只手。她和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是不愿说起其中的艰涩。
我想死,杀了我吧。她的声音颓微,气息幻有幻无,虚脱到眼都无法睁开。
他解开反绑着她的绳子。她手脚上一圈一圈的血印又加深了。他还是温柔地亲吻这些伤痕,理顺她凌乱的头发。一直都是如此,每一天不断地重复。
没有留恋,不甘,爱恨了吗?
她没有回答。
他抚摸她的面颊,温柔地微笑着。你不放弃,我就绝不会放手。所以,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坚持,我们守望着同样的光明。即使只是一缕微弱的光线也能得到抚慰。你已经做得很好,真的是很好了。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会很长,但终究会有尽头的。
我不想让你见到,这样丑陋的自己。真的是好丑。
我看到的只是你的努力和坚持。勇敢的你,有着我所欠缺的光芒,那是如此地绚烂。你自己不能诬蔑这种美。他说。
她睡着了,没能听清他说的话。但她真实地感觉到了他的温暖,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血液,筑起安全的防护。所以她告诉自己,还能再继续,还可以再走远一些。
他的母亲找到了她。这是一个冷厉的女人,眼神犀利,似乎早已洞悉一切。面对女人,单单只是与她的视线相撞,便有难以逃避的压迫感袭来。
他不喜欢我过多地干涉他,但现在的情况我也不得不介入了。只要你离开他,走得远远的,我会答应你的任何条件。女人的神情淡定,语速和缓,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势。抑或是在女人的眼里,她不能构成威胁。
他说过,我不放弃,他就决不放手。现在的我,也是这样一句话,他不放手,我就绝不放弃。我知道,你是爱他的,让我离开也是爱他。但我也爱他,我想用自己的方式在爱他。既然如此,我就没有任何理由让步。
你要知道,他并不爱你。他是这样的一个孩子,笑着帮你承受苦难,他想要救你,是没有原由的。
我很清楚,他对我的感情很复杂,却单单没有爱。这是我的悲哀和无奈。尽管如此,我也不能罢手。因为,是真的笃定了。她敛容屏气,正视女人的目光。
你要拉他一起下地狱吗?
对。如果真的是地狱,我也会带上他一起去。她说。
他是从我身体里面分离出来的血肉,没有人能割断我们之间的牵绊。他是我的。
女人之间的战争,由于彼此沦陷在自己的偏执之中,会将局势导向连自己都无法掌控的地步。即使胜利,也必将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与他相聚的时间明显少了许多。为了保证她毒瘾发作的时候,他能陪在她身边,共同度过煎熬,他从家中逃出来已经不是第一二次的事了。
女人把他反锁在房间,他从家中二楼的窗户跳出去,伤了膝盖的关节。
女人将他的手脚反绑,他在床沿处不停地摩擦着手上的绳子。持续了几个小时,直到手腕血肉模糊绳子才解开。
她看着他身上的伤,有不忍,会心痛,却也安心。她知道,他执着于此,他不会离开。
为什么一直坚持?她问。
不知道,也不想明白。人往往在这样的问题里让时间流过,却什么也没有做。顾虑太多,错过的也就越多。
你错过了什么吗?
是错过了。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时的放手对不对。时常这样想,若是重来一次,自己会不会再放开她。一直都没有得到答案。他笑,或许结果还会是如此。
后悔吗?
他说,不曾想过,想得再多,也是枉然。
女人站在他面前,用尖刀划过自己的手腕。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鲜血滴落,让他清楚地了解那是与他同样的血液。曾经,女人也是用同样的方法留住了他。每一次,皆是驾驭这种自虐的残忍,逼迫他留在自己的身边。此刻,他不语,亦不阻止。他用利器在相同的地方划下去,溢出与她同样的鲜血。女人每在身体上制造一个刀痕,他便照着她这样做。
女人流着泪,问他,真的想离开我了吗?你怎么能带走我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
是时候离开了。我是吸食你精血和灵魂而孕育成的,在时间的变迁里却不幸地滋生着自我的意识。逐渐膨胀,已经不能依附本体生长。这是不可否认的。你抑制它的生长,吞噬这样的自我,想要让它重新回到最初的状态。不可能了。强求也只是共同的毁灭。
我这样地爱你,倾尽我的所有,你却要背弃我。你和他们一样,背叛了我的爱,你们最终都会抛下我,让我独自一个人在孤独中老去。女人停止了疯狂的自我残虐,紧握利刃的手因太过用力,不停地颤抖着。
我知道,你的爱,无可替代。也请相信我对你的爱,同样也无可替代。他的身上,已是伤痕累累,眼睛里满是负伤的绻柔。
借口,全是借口。我不相信,我不承认。这全都是你的错。女人侧过头,对着她怒吼。
她已经被女人监禁了十多天,身心皆已倦怠至极。这一场战争演变至今,无从计较其中的成败和得失。她和女人都已偏离了自己的位置,情绪与举止不在自己能控制范围内。女人曾经的淡定让她压迫,此时的怨怼让她惊悸。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条布满棘刺的道路,脚下血迹斑驳。身上绽裂的伤口,不断更迭,只能一直背负。
为什么你要出现?为什么你要割裂我的身体和灵魂?你还没有这种资格。女人的利刀掠过她的脸,殷红的血逐渐从细长的伤口渗出来,与她苍白憔悴的面色强烈冲击。
他刚上前一步,女人的刀迅速移至她的颈部,他便不敢再往前。
这样的局面一直僵持。女人的情绪愈来愈失控,精神崩溃,近似疯狂。
人的欲望总是在无休止地增长,永不能满足贪求。她不甘心,不甘一切终结于此。她想再向前走远一些,她想得到的不仅仅是那一缕微弱光线的抚慰。她要,绚烂光焰的荣宠。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趁女人转移视线的时候踢掉女人手中的刀。
战争如同赌博。在这次的赌局里,女人倾尽了所有的筹码。已经输了,最后也将一无所有。忆起她说过的话,如果真的是地狱,我也会带上他一起去。若是地狱,女人甘愿替他去。
女人抱着她一起破窗而跃。
他伸出手,无力挽回。
她在沉落。结束了吗?了断一切的苦痛,埋葬痴迷的奢望。尽管不甘。或许,这样的结局也好。
她睁开眼便看见了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一切尚未结束,一切还可以继续。
他问,疼吗?
没什么疼的感觉了。只是觉得自己身体里流失了什么,仿佛是很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割舍掉了。整个人感觉像抽空了一般,身体和意识都轻飘飘的。
我们本来有一个孩子,但是他离开了。他说着,低垂下眉眼,不看她。
是吗。他的到来,我却毫无察觉。所以,他才会离开。她伸手抚摸他英俊的面庞,有温热的液体在指间流过。我没有资格拥有他。这样,就很好了,不是吗?
他双目微合,嘴角依旧带着与生俱来的笑。绮丽且残忍。
她再次见到女人的时候,女人坐在轮椅上有些惊恐地看着她。
女人问他,她是谁?
他蹲下身,温柔地替女人把腿上的毯子盖好。他对女人说,我和她要离开一阵子,可能会很久之后再来看你了。
女人并不留心他的话,自顾自地玩着手中的玻璃杯。你们走吧,我的儿子会来看我的,他还会带我最喜欢的花和糕点。他一直都是一个好孩子,很听我的话。
是吗。他的声音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