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之界

26、末了（一）

　　1.
　　我想回去。真的，一直都是这样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对那里会有这样深重的迷恋，明明是装载了这么多的痛苦，明明心里是憎恨着那里的。
　　我还记得这是父亲在弥留之际说的话。他平躺在病床上，凝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泪水从他的眼角顺流下来，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声音是极其的微弱，以至于我必需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边才能勉强听清。
　　接近两年多的日子里，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我就是这样看着，一天一天的，他已经不能再走路，生命以极快的速度在流逝，无可挽回。我常常推着轮椅，和他到丽江的古镇里散步。每一次都会为他买风铃，样式各不相同。渐渐的，阳台已经不能再腾出地方挂风铃了，我只能将它们转移到屋内。有风的时候，父亲都会安静地坐在屋里，独自聆听风铃发出的声音。十分专注的样子，我和林姨从不去打扰他。
　　有时候，他像孩子似的会嚷着要吃一些小食品。而医生也嘱咐过那些油腻的辛辣的食品是严令拒绝的。我不给他买，他会使性子或是不理人。可最终我还是得妥协，但严格地控制他摄入的分量。告诉他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他会偷偷地微笑，暗自欢喜起来。
　　他的身体，分分秒秒都在衰老。有一段日子里，他每天所需的睡眠时间愈来愈长。常常坐在轮椅上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就进入睡眠状态。极其的安静，似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我唤他，一次又一次，直到他有所回应为止。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时时刻刻都在准备面对，当一切来临的时候所有的准备都被扰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他说，请不要将我深埋在地底。那里是那样的寂寞，黑暗，冰冷。跟着水流，随着清风，我会到任何想去的地方。所以，孩子，不要害怕，你一定能感受得到我的存在。孩子，不要寂寞，有我陪着。
　　他用微颤的手抚摸我的头，还有那支簪子，他说，很适合你，很漂亮，就像当年你母亲一样地漂亮。
　　我记得，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我和林姨整理起父亲的遗物。他的衣物，鞋袜，生活用品，照片，琐碎的东西。林姨一边整理的时候，会一边向我讲起父亲生前喜欢的颜色，食物，还一些固执的习惯。她平静地叙述着这些细微的往事，脸上有清浅的笑容。
　　出乎意料的是，在父亲的遗物里我找到了我当年卖掉的那个翡翠吊坠。
　　林姨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吧。他是那么执着于它。那一年，他到处凑钱，为的就是能把它买下来。得到之后却从不将它带在身边，只是放在盒子里，静静的，静静的。你拿去吧，可能本就应该是你的东西。
　　曾经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再需要了。其实，从舍弃它的那一刻起，它便不再属于我。所以，对不起了。
　　最后，我还是将他的骨灰带了回去。就像他说的那样，随水逝，随风飘，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陌生的。眷恋的。

　　2.
　　罂粟的餐饮店还是老样子，生意很火。她说，我好像已经累了，不想再扩充店面，对于那些什么装潢的更是不必要。她慵懒地打个哈欠，啜了口白水。
　　不仅戒了烟，还戒酒了。我说。
　　不戒都不行，这小家伙会踢我的。她抚摸已经高高隆起的肚子，神色安详恬淡。
　　一切，都很好吧。
　　是啊。遇到那么一个笨男人，我说只想要个孩子，只是说说而已，他还傻乎乎地回答着我也是。她兀自微笑，看上去是一种平静的美。
　　这次回来，会长住吗？她问。
　　不知道啊。或许不会了。在这里呆的时间太长，想出去走走了。有很多很多想去的地方。
　　记得沉甸那家店吗。半年前已经拆掉了。她说。
　　哦。是吗。
　　之界。

　　3.
　　偶然打开邮箱，里面沉积了几个幸发过来的邮件。

　　怎么办呢？是真的很想念那边的豆浆油条，米粥茶叶蛋。但是我还没有疲惫，还可以继续旅程。也是突然觉得自己还如此的精力充沛，还想去的地方很多很多。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这是我在这家小旅店住的最后一晚。暂时也不知道明天应该去什么地方。楼下的男孩又开始练歌了。他是这家旅店老板捡到的孩子，自小便有天籁的嗓音，经常在店里唱歌，只是随心而唱，从不向客人收取费用。我要收拾行李，出发的时间即将到来。

　　似乎运气不太好啊。碰巧遇到山里雪崩，封山了。庆幸的是我不是孤单一个人困在这里。路上遇到了一个年轻的中国籍女子，身量瘦弱却似乎有极强的生存能力。她与自己的同伴失散了。她说，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正好能作个伴，一个人独自面对会让自己想到死亡。夜里气温急剧下降，我们依偎在一起，彼此取暖。不停地说话，她的故事，我的故事，害怕睡着之后便不再醒来。她说，我憎恨死亡，由害怕到憎恨经历了长时间的累积。所以，我不会轻易让它将我带走。
　　女子说至今我都不能理解母亲的爱。她爱着父亲，也爱着我，并且是极至地爱着。她说我们要一起死，我已经老了，总有一天你们会离开我，扔下我一个人。所以我们只能一起死，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我却一直都不明白，把爱都寄托给了死亡，那算什么爱，为什么还说要在一起这种话。我不能原谅它。它迷惑了我的母亲，它抢走了我珍贵的东西。所以，我恨它。无比的憎恨着，从未有一刻消停过。
　　之界你是知道的，对于这样孩子我们却不能做些什么。仅仅是聆听，旁观而已。
　　最终，我们都平安无事，她找到了自己的同伴，再次上路。而我也要去下一个地方。彼此分开，连名字都已遗忘。大概只是记忆中有那样一个人，有那样一段故事。隐隐约约。

　　最近这一段路比较恶劣。睡得不踏实，常常有梦。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梦了。有重复的梦，陌生且熟悉的人说着同样的话，重复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过去的事像是循环播放的电影，越是刻意回避就会越是明晰。我们都不是患有失忆症的人，所以遗忘并不是我们所擅长的。如若用于沉淀，似乎又是种自欺罢了。长此以往，沉淀，终成沉甸。即使只是一根羽毛，也会沉入水底，得不到救赎。

　　这是墨西哥西北的一个小镇。这里的人过着闲适的生活，人们的神经处于松弛的状态，很少看到他们脸上会有焦躁的神情。我想我可能是爱上了这里，我打算在这里稍作停留。也顺道缓解这段不知止境的旅程。

　　很长的时间里，幸发过来的邮件并不多。大都简短，有时只有一句话。他并不是可以说很多话，写很多字的人。不经意地会想起有这样一个人，却不时常记挂。我和他都最想对彼此说的是感谢，正因如此，我们却不愿提起这样字眼。相遇且相识，便已足够，毋须过多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