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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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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不知何处来的光,如鳞片般的水纹总能浮映在这座水下城市上。或有游鱼透过结界看着这座貌似沉睡的宫殿,但这些单纯的动物不会明白,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血腥的存在。
忽然下起了夜雨,那些縠纹似的水纹也随着水波变成了一圈一圈的律动,或许外面风雨滂沱,但在这里,一切都静谧……安详。
对于松山上的两人来说,这样的平静已成为了两个人永远不能跨过的河。他们年轻却苍老的心在相融的一瞬间就失之交臂了。但只要相遇过,哪怕只是一瞬间的靠近,重影也知足了。
到底是什么让她与宫主渐行渐远?她不知道,只是方才对庄荛晞打开心门,道出了真相之时,她已经获得了平静。但只为那一刻与庄荛晞心的交集,重影明白,她已经再也无法走近那个血衣女子了。
“我们来比剑吧,”一直静静坐着的庄荛晞忽然起身,说话时黯泪剑已经泛着寒光在她手中,“在众人面前那样输给落湮,身为怨雨宫的领主,你不应该拿点实力出来给我这个宫主瞧瞧吗?”
重影起身,看到庄荛瞬面容黯淡,只有一双眼睛很明亮,然而在那无边无际的漆黑中,却依稀有血红要破空而出。她没有说话,但庄荛晞却已将剑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完全重复了白日里落湮对重影的那一幕。
“五年前,落湮曾在我手下游走50招而逃走,”庄荛晞说,“如果今日,你能在我手下有着51招而不死,才算对得起你这领主之位。”
话音一落,重影明显感觉到肩上的剑忽然发力向自己脖子削来。重影极快出剑架住,发力将剑端一扫,便已化解了庄荛晞方才的致命攻击。
是的,白日里若是她想脱离落湮,是绝对可以的,她只是、只是不想罢了。
血红与青黑的影对立着,平静不会太久,只是瞬时两人便又缠斗在一块儿了。
庄荛晞是什么样的人,重影很清楚,和她过招,她绝不会有任何的退步或留情,不认真的话,送命也不奇怪。在她眼里,剑术本就是为了杀人而生的,所以一旦动手,就绝不会有什么“点到为止”的概念。
这样的过招在小时候就有了。那时萧宛央白日到山上学艺,夜里才会下山和他们兄妹俩住在一起。宛央会在黄昏中为他们演示剑法,他们学,白日宛央不在的时候,他们就自己练。虽然那时还是小孩子,可他们从不懈怠,因为夜里庄荛晞会和他们一一过招,也因为他们见识过真正残酷的杀手。
如果不变强,就会没法活命。
然而有一天庄荛晞忽然不教他们剑法了,她给出的理由是:“学几套剑法知道怎么挥剑就可以了,反正都是用来杀人,弄那么麻烦干什么?以后夜里你们就和我过招,白日里你们兄妹相互过招,实战中自然会用剑招。”
或许庄荛晞忘了自己说过这样的话,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曾与徽师父所领悟的剑道那么接近过,她那时这样说,纯粹是小孩子意气偷懒而已。
但重冰重影仍照做了,现在想来,江湖上盛传怨雨宫的重冰重影两位领主剑法造诣高,仅在宫主庄荛晞之下,其实他们会的剑法也只有最初写的那几套而已,只是后来杀的人太多了,在一次次与敌人的交手中,两人的剑术才精进的。
每天夜里,萧宛央都会和他们过招,重冰过了重影来,只有萧宛央会一直不休息的挥剑。
只要是和萧宛央过招,重影都绝对的很认真,一旦萧宛央觉得自己赢的太容易时,还带有稚气的脸便会现出恼意,对她说:“打起精神,不然你和我都无法进步!”
现在那个带着稚气与肃然的脸,已变成了面前血衣女子冰冷的容颜,手中断刃的木剑也变成了泛着寒光的利刃。
庄朝西向了以攻为守,招招都是夺人性命的厉招。而重影很明智的选择化守为攻,她很清楚比剑势的话她决赢不了庄荛晞。
“为什么,为什么重影?白日你明明有机会脱离落湮也有实力逃离洞庭,为什么要放弃!假装被擒住又回到怨雨宫,为什么”凌厉的剑招闪出杀光,庄荛晞的质问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
为什么,是为什么呢宫主?我也很想知道。重没有松懈,看似没有任何攻势的剑招,却如墙一般止住了庄荛晞的杀光。
“你以为你假装叛乱失败,又告诉我那些事,我就会放过你吗?背叛就是背叛,我的心里没有任何将功补过的字眼!借口!什么救我命都是借口!重影,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吗?你会那么容易被南火阿欺骗利用?哈,根本就是你联合南火阿想杀了我,然后你就是怨雨宫主了吧。”
庄荛晞第一次如此愤怒失去理智的出现在重影面前,苦笑之余重影心中竟有欣喜。终于不是那种平淡漠然了,自己原来在她心中有也有位子,虽然那以后会变成一个背叛者的位子,但起码、起码她在意,而自己也知道她在意。
“重影,你应该清楚背叛我的后果!”怒吼终于变回了冰冷的言语。
背叛的后果……宫主,我早就知道了呀。当你把怨骨亭那些叛乱的人关进水渊,不,当我选择相信南火阿的话时我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所以此刻黯泪剑刺穿了我的心脏,我也、丝毫不诧异。。
极为粗暴狠戾的一剑,在这样强的一剑下,再密的防御也是徒劳。没有什么精巧的招数,那是完全野蛮的一剑,所以一刺入重影的心脏,血便喷薄而出来,那炙热的鲜血溅到庄荛晞的衣上、脸上、发上,那么滚烫,可是她好冷,好冷……
庄荛晞瞳仁的血红在方才剑刺来时一闪而过,但那一眼的血红的全盛,仿佛魔君苏醒。
再次看到那双魔眼,重影心中闪过如巨幕般的恐惧,然而剑一动穿她的心脏,血瞳便又被墨瞳取代了。
知道她又变回了庄荛晞,重影拼命攒出一个笑容,声音几乎闻不可闻:“第52招败于宫主剑下,没让你失望吧,宛央。”
再次叫出那个尘封多年却一直藏在心底的名字,重影觉得很自然。一直以来都刻意去叫她庄荛晞或者宫主,其实她每一次心中叫的名字都是宛央。
连庄荛晞也是一怔,一直很清醒的她在那个时候才明白,原来在重影的心中,她一直就只是那个16年前的萧宛央。
“重影,阿影,不许死!你给我提起剑来。起来!”庄荛晞忽然回神,对着地上的人喊起来。
没有回应,也不会起来。重影已经死了。那样夺命的剑招,连弥留也没有留给重影……留给她。
但重影的血还是那么滚烫,她的笑容还那么温暖,她的言语还萦绕在耳畔。然而黯泪剑直直的插在她的左胸,随着她的倒下,直直的立在庄荛晞的面前。
沉默的剑仿佛在说话,重影的心脏还在不断涌出血,热腾腾的血从那致命的伤口涌出、摸索过剑刃,好像在说:
“重影被魔杀死了。不,重影被你杀死了。”
是的,被我杀死了。庄荛晞心中重复着,那个视她“龙女”的小姑娘,那个叫她宛央的女孩,那个臣服于她的领主,那个叫重影的人,在背叛她后明明有逃走活命的机会,却心甘情愿的送命与她的笨蛋,被她杀死了。
她的眼里干干的,她没有哭也不会哭,她的泪已经流尽了,更不会为一个背叛者而流。
知晓了真相的庄荛晞始终没有告诉重影,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救她的性命:使用缩灵,不死便成魔,就算有方法可以恢复人性,也只能永远的被封印在树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告诉重影,只是看着重影死后,脸上还是满足的笑,忽然发现重影是那么美丽的女子,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
他没有告诉重影,所以到死重影依然认为自己有万分之一的几率救活了她,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重影在死的时候居然笑的那么满足安详。庄荛晞不知道,其实有那么一瞬,重影真的完全相信了南火阿,因为在他言及妹妹的一瞬间,她真的看到了他眼中属于兄长才有的光。但庄荛晞不会知道,因为重影已经死了,但即使她活着也不会说出这个秘密。因为如果真的是那样,真的如南火阿所说,他与宛史是兄妹,一心要复仇的宛央会两难。但是她重影只会替宛央在复仇的路上披荆斩棘,不会给她任何羁绊,就连当她发现自己羁绊了宛央时,也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死在宛央手中。
血衣女子埋着头,眼神隔着生死望着重影的笑容,她觉得其实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重影。
结界外的鱼群照旧游过,良久,庄荛晞起身抱起重影的尸体,离开了松山。
雨很大啊。有时候一下雨人们就会跑起来,以为快点到避雨的地方,就可以少淋些雨,殊不知跑起来淋的雨比走时淋的雨更多。
不过,淋再多的雨又何妨?白袍男子仍是快马疾驰在黑夜里,如一道闪电,即使在不到半月前,他还生死一线;即使现在的他仍是重伤在身;即使、即使,再多的即使他还是要快点赶到庄荛晞身边。
今日与他分别时,她瞳孔中的无穷无尽的漆黑中,透出无力与颓废的灰白,直到现在也令他心惊。他萧溯游至今见过多少风浪,轩辕家族的谷底与巅峰,朝堂的明争暗斗,江湖的血腥厮杀,他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城摧国破,视国家兴亡与一瞬,俯瞰天下众生,却为那个血衣女子的眼神心惊。
萧溯游从不信服宿命,但他却相信因果,多年前,青山雾霭间种下的因,收获的便是这样的果。
此时他已白衣湿尽,墨发有滴。
已经到洛湖了,萧溯游拉了一下缰绳,放缓了马速,沿湖慢骑着。
雨有些大,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看得到一张雨幕,雨幕中的洛湖,一个绯色的虚影一直立在那里,似乎等候他多时了。
“渊鬼,”他向那个绯色的丽影点头示意。虽只有一面之缘,但他记得这个渊鬼面上千娇百媚,眼中却是透不尽的苍凉。身为水怪的渊鬼是无法离开洛湖的,萧溯游知道自己眼前所见,只是她的幻影而已。
“她不在宫中,”这次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脸上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你去玄扈山的背面找她吧。”
闻言又是一阵疾驰。
来到玄扈山的背面,很容易就找到了庄荛晞,萧溯游再次放缓了马速,看着远处那个血红色的背影。
庄荛晞的面前有一座坟,没有牌位。以坟为中心,有一个法阵,是个圆形的法阵,若站满则可占大约30个人,像是用什么画在地上的,因术力的原故透出明黄色的光,使得周围不是漆黑一片,萧溯游可以看清事物。
“你来了,”庄荛晞没有回头,“别靠近了,站在法阵以外就可以了。”她顿了顿,听到萧溯游的马蹄声停了,充耳尽是淅沥沥的雨声才续道,“这是可以抑制魔性的法阵,是我娘得知我使用了缩灵而画在这里的,后来我把娘的尸骨埋在这里,每次魔性起伏时,我都来这里借法阵的力量压制,就好像我娘在安抚我一样。”
萧溯游没有说话,晞儿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因为缩灵才时不时被魔性所惑吧,所以她一定在想,只要在生命耗尽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可以防止魔苏不会成魔。可是那并不是什么缩灵啊!那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完整的魔在你的身体里,不管你是否生命力旺盛,一旦你的意志有半分松懈,它就可以吞噬掉你的人性!时时刻刻都在同魔争夺身体的控制权,然而晞儿至今还以为只是偶尔有魔性起伏。
“这些年我虚耗得太多了,生命力已支撑不到30岁了,魔也会提前苏醒的,我早就感觉到了。有另一个思想一直在试图占据我的身体,有时候我都分不清那个一心想报仇心狠手辣的到底是我,还是魔。”庄荛晞喃喃着,因为背对的缘故,萧溯游无法看见她眼里无尽的迷茫与空洞:“我时常在想,无论是南火族的追杀还是萧寒的背弃,旧事已过,唯放下才得解脱,一昧仇恨只会让我陷入深渊,这时便会有一种力量,它让我的脑海一直重复那些我所经历的惨痛记忆,强迫我去仇恨……是魔啊,魔说,他要我的仇恨!呵,魔让我变成庄荛晞,它绝不会让我变回萧宛央。”
萧溯游依然沉默不语,他知道借助法阵的力量,庄荛晞的魔性被压制到了最低,一直以人性和魔□□织出现的庄荛晞,此刻终于回归了人性,也回归了她的本性:淡泊又闲静,即使不果决,不狠厉,但那个才是真实的她。没有了冰冷的面具,萧溯游很想看看真实的她是什么表情,他忽然笑了笑,觉得那一定是很平凡清淡的模样。
“我已经压制不住魔性了,这个法阵也快没用了。死了太多人了,其实我知道,只要我放弃复仇,那些人就不会死,也不会再因此而死人,可是不行,但凡我心中有一点儿怨念,魔就会将之无限放大,它暂时无法控制我,就将我的所有记忆都化为仇恨让仇恨驱使着我,又杀更多的人……从我娘开始,到今天我杀了唐云辙和重影,都是一件洞穿心脏。重影,阿影和阿冰都是我的亲人啊,可她背叛了我,所以我恨她要杀了她。”庄荛晞此刻的话语中却全无恨意,只有无尽的悲怆,在雨中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指向法阵外的一处,“那里便是阿影的坟,新坟。”
是的,解开封印后,被分离了千年的魔灵得以聚合,随着时光流逝,魔的力量也在恢复。现在它已经同庄荛晞的人性明目张胆地争夺身体的控制权了,随时会伺机而出,然后让晞儿的手染上血腥。最终他只开口道了四个字:“晞儿,节哀。”
眼前这个血衣女子不清醒,也不冰厉,甚至懦弱消沉,哀莫大于心死,萧溯游不知如何去安慰她,他所能给予她的一直都是理解和陪伴。
在雨中,马上的男子默然,坟前的女子沉寂。
“萧溯游,”庄荛晞忽然唤道。
“嗯,”萧溯游的声音虽沉但稳。
庄荛晞的声音很平缓,即使在大悲面前也未有哽咽,却平缓到让人绝望。她说:“像今日你我这般谈话以后不会再有了。所以我趁此有个不情之请,不过你务必要答应。”庄荛晞深吸了口气道:“一旦我入魔,趁我入盟未深之际,杀了我。就像我杀他们那样,用指天剑洞穿我的心脏。”她没有言及覆灭南诏的事宜,此时只是要求萧溯游刹了她。
如果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怎么办?这个问题萧溯游有想过,杀了她,他的第一念头不是为魔会危害人间,而是晞儿的本心不愿成魔。怎么会迟疑呢?如果那是她所希望的,如果那样晞儿的灵魂才能安然。虽然他不知道杀了晞自己会怎样。但是他是萧溯游啊,他只会做最正确的决定。
“好。”他答应了她,这也本就是他心中所想。
然而在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了很可怕的一点。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帝台上的棋盘上,冥一直在暗中助庄荛晞覆灭南诏,也一直在助她成魔。可是今天发生的两件事,唐云辙的欺骗和重影的背叛是南火阿设下的局,然而这样的事无疑刺激了庄荛晞内心的仇恨,也是在助她成魔!
因为重影的背叛太可疑了,这样必败的叛乱南火阿又如何看不出来?他也不过只是要借这个负面之事刺激庄荛晞好让魔苏醒。可是为什么呢?冥借晞儿成魔是让她去覆灭南火,但南火阿也助晞儿成魔是为什么呢?
再硕大的棋盘对弈上,早已不止黑子和白子之争,每一步都明了,却只有最初的动机还在阴云之中。冥为什么要覆灭南火家族?而他自己又到底是何身份?连萧溯游的心中也泛起了阵阵阴寒,不知是对棋局的精巧残忍,还是对自己的清醒洞悉。
只有那个血衣女子还在雨中,跪在坟前。背对着他,也背对着这一切。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成魔也是受人算计。她只知道在复仇之路上一直向前、忘我的向前。
而白衣男子只是陪伴着她,看着那抹血色倒在雨中。
庄荛晞本想趁今夜这雨,将所有的话都说尽,和她倒下时,还是将那些话埋在了心底。
萧溯游,昨夜你问我想不想杀你。其实我不想,正如我不想杀娘、唐云辙、重影一样。但我想我或许真的会杀你,正如我杀了我娘,唐云辙和重影。所以我希望在我杀你之前,你先杀了我,死在你手里,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归宿。
雨打在她身上,又冷又疼,不知不觉的,她已昏睡了过去。
耳畔还回响着魔的笑声,身周却仿佛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