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梦》吟柔

80、三休

　　此时月下的罂粟花田里，可以看见林夜俊和小月忙碌的身影。

　　林夜俊负责收集柴火，堆放在小木屋下。小月醒来后，看到赵长澜便全身发抖，宁愿跟在林夜俊身后跑前跑后，干苦力活儿，也不靠近散发着肉香的篝火。

　　她的工作是将原本藏在蛇窟里的神仙膏，全部转移到小木屋里。然后再与林夜俊一道，给死不瞑目的金九娘举行一个简单的入殓仪式，将尸体抬进屋，放在神仙膏摆成的床上。最后，撒上些罂粟花瓣，作为点缀。

　　半个时辰后，这里即将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葬礼。

　　到时候用火把木柴点燃，有黄半仙葫芦里的酒作为助燃剂，那场面，肯定庄严而绚丽。秉持节约资源的原则，一火两用，既销毁了神仙膏，又火化了金九娘。想象一下，香烟袅袅，火光冲天，伴随着漫天燃烧的罂粟花瓣，金九娘沐浴在她亲手研制的神仙膏中，黯然销魂——这是怎样凄美的神仙葬礼。

　　此时距离葬礼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现场一切准备工作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导演林潇、监制黄半仙和投资人赵长澜宗主（下称赵宗），正围绕葬礼后续的一系列合作问题进行热烈的讨论。

　　导演林潇首先发言。他对投资人赵宗英雄断腕、同意一次性焚毁全部神仙膏的气魄表示感佩，认为赵宗此举有划时代的历史意义，将对大留国未来十年的发展形势产生重大影响，并旁敲侧击地询问对方卧室床下是否还有私藏，被对方矢口否认。

　　监制黄半仙同意导演林潇的说法，并补充：飞升是件不容易的事，修仙者应以积攒功德为导向，树立正确的修仙观，切记走快道、邪道、旁门左道。桑阳玄真观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是官方认证的修真机构，修行氛围良好，创派祖师玄冥子是受人敬仰的道门宗师，在仙界也有很高的声望，建议赵宗亲自体验、学习一番，并暗示自己在玄真观中有过硬的人脉关系，可搞到内部进修名额，被对方婉言谢绝。

　　席间，赵宗多次表示出对监制黄半仙手中紫金葫芦的好奇，询问此物盛酒屡倒不尽，是否仙家法宝。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试图重金收购，被对方严辞拒绝。

　　三人在原天冥宗暗卫林夜俊的调职、赵宗之女赵小月的后续安置等多个方面达成一致。酒过三巡，肉过五串，三人谈论的话题由俗世转向了修仙。

　　赵长澜被孤独折磨得太久，于是萌生了修仙的念头。

　　这是超越，也是一种自我解脱。

　　天冥宗的创派祖师灵极真人就是道士出身，后来虽还俗，所创武功修炼法门仍带有浓郁的道门色彩，后世弟子坚信祖师御龙飞升的传说，在山中建灵极观供奉。历代宗主之中，不乏道门信徒。赵长澜的师父，前任宗主抟云剑张松，就是因为服用金丹过量，中毒而亡。

　　因此赵长澜修仙，一部分也是受师门氛围的熏陶。

　　道门崇尚天人合一，讲究内丹与外功同修，要求自律和自省。人有信仰自由，求长生，问道寻仙，并无不可。

　　坏就坏在，赵长澜信奉的是三休道。

　　自穿越帝刘弗陵改变历史后，这个世界的车轮就彻底偏向了另一个跑道。道门的历史也是如此。本该在东汉时期出现的“五斗米教”“太平教”被蝴蝶的翅膀彻底扇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以桑阳玄真观为祖庭的玄真教。

　　有玄武帝君和桑神娘娘背后支持，玄真教创立后的五百年，世间虽涌现出许多大小道派，但其道门正统的地位一直固若金汤。

　　直到两百多年前，三休道（注意，不是三体）开始在苏州一地盛行，给了玄真教有史以来最大的威胁。

　　三休教的创始人最初只是个看守破道观的小道士，打水时不慎跌落河中，被人救起后性情大变，自称受到神仙点化，领悟三字箴言道法，从此设坛说法，广收门徒，开山立教。

　　为何叫做三休道？

　　作为玄真教曾经的竞争对手，黄半仙对此知之甚详：“这休，乃休弃之意，就好比男子休妻。三休就是弃去人拥有的三样东西。哪三样呢？后人说法不一，但最开始传道的时候，三休是特指‘断、舍、离’。”

　　纳尼？

　　我手里的烤蛇肉一个没拿稳掉在地上，转头看着黄半仙，见他神情不似说笑，不禁眼皮子直抽。

　　“断舍离？断绝的断，舍弃的舍，离开的离？”

　　“对，就是这三个字，被那些教徒称为三字箴言。断，断情绝爱；舍，舍弃功名；离，离群索居。”黄半仙说完撇嘴道，“说白了，就是不娶妻、不生子、不读书，呆在家里啥都不干，整日做梦发痴相信自己能成仙。”

　　这种生存状态，听上去让人想起前世一类名为御宅族的社会物种……

　　篝火对面坐着赵长澜。为了斩除三尸，他近日已开始辟谷，饥饿时只饮酒或服食蜜丸，因此烤肉的工作大部分就由他来负责。他野外经验丰富，用起寒天霜月剑来如臂使指，很快将蛇肉处理干净，料理成小块，整整齐齐地穿在削干净的树枝上，动作行云流水，好似烹茶煮酒。

　　不可否认，赵长澜此人确实有才，他说自己精通书画诗文，应非妄言。

　　这么聪明的人，对这么操蛋的教义竟然深信不疑，我想了想，还是不能接受。“赵宗主也觉得只要有梦想，什么都不做，就能得道成仙？”

　　“三休，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赵长澜的微笑带有几分神秘。面对熊熊燃烧的篝火，他眼中闪着跳跃的光。“断、舍、离，三休教祖师的这三字箴言，包含有大智慧，只是后人没能透解其中的含义，祖师坐化后无人能继承其衣钵，道统这才日渐没落，以至当日兴盛之景象如昙花一现。”

　　我问：“听起来，赵宗主对三字箴言有自己独特的领悟？”

　　赵长澜道：“不敢，略有心得。就拿这断字来说吧，断情绝爱，前人释为戒断男女之情，压抑色念。这样的理解无错，但终失于偏狭。人与人之间的情，并不只有男女之情，亲情、友情、师生之情亦是情。情到深处，升华为爱。人降生于这个世上，就不能独善其身，不沾情爱。譬如儿女对父母的慕孺之情，在未知教化礼仪之前便已深入骨髓，要断绝是十分困难的。曾闻有信徒为升仙屠戮父母，又悔恨自尽，实在愚蠢至极。在我看来，断，非身体之断，乃是从心而断，使情爱不能成为自身的束缚。”

　　我琢磨了一下，“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

　　“是矣！”赵长澜抚掌笑道。

　　说起修仙，他一改最初惫懒无聊的模样，变得表情生动、滔滔不绝。

　　“这是断。再说舍。舍与断是内外呼应的，若说断是斩断人心与世间的牵挂，舍就是抛弃身体与世间的联系。男人的财富、地位，女人的容貌，这些外物都可归于舍的范畴。修仙之人看待这些东西的时候，应该保持随时可以丢弃的心态。”

　　黄半仙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道：“有道理，怪不得这三休道当初能风靡一时，原来短短三个字，里面还有这么多说法。”还迫不及待地追问，“这第三个字，离，你又作何解释？”

　　赵长澜情绪高涨，干脆站起身来踱步，不时挥动双手，如领袖发表演讲。“这离字的含义，正是我多年钻研，推陈出新之处！”

　　“赵宗主，这离，说的不就是远离人群吗？正如古时候彭祖、许由那样的隐士一般，躲在深山里修行。”我说。

　　“那只是最浅薄的理解。”赵长澜对这样的论调大摇其头，定身看着我们，郑重地说：“我以为，三休祖师所说的离，并非离群而居，而是离经叛道！”

　　离经叛道？

　　我与黄半仙面面相觑，心里不约而同都冒出一个想法——这赵长澜的所作所为，可不就是离经叛道？

　　“对，正是离经叛道。”赵长澜仰望明月，高声宣布，“这才是三字箴言的核心！”

　　“不论心灵还是□□，世间的规则对人存在诸多束缚，要想成仙，就得打破这些禁锢自身的枷锁。上古圣贤教世人伦理道德，禁止血亲相交，父子相残，君臣相犯，于是世人莫不遵从。难道圣贤所言一定正确，代代相传的礼法便不能违抗？”

　　“嗯，于是你便有计划、有预谋地干壬自己的亲生闺女。”我尖利地反驳。

　　赵长澜失笑：“亲生闺女……林公子这般措辞，好像我对那女子有什么父女之情似的。既无绝色容颜，又无坚毅品性，还没有遗传到我半分的剑道根骨，她何德何能，配入我眼？难道就凭那流着我一半血脉的身子吗？可笑！林公子不会这么快忘了吧，”他有些狡猾地说：“三休之首，便是断情绝爱。”

　　“夫妻之情可绝，父女之情为何不可？我对九娘有情不假，但这情不能脱出我的控制，我杀她，也是为了警醒自己，不应因为男女私情，就对她的恶行一再容忍，以致妨碍了我的仙缘。”

　　“呵！”我对此人双标的程度叹为观止，“赵宗主不觉得，自己作恶的程度不在金九娘之下吗？”

　　“我赵长澜即便作恶，也是光明磊落。世人非议、千古骂名，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这一世顺心快活！”

　　气魄之堂皇，连我也被他震住了。

　　为善也快活，为恶也快活，枉顾世间礼法，彻底超脱善恶的评定框架，灵魂自由不羁。对赵长澜此人，我几次试图定义他，每次却又推翻之前的结论，只能说，这是一个无法被简单的标签定义的男人。

　　也许他不怎么令人喜欢，但你不可否认他的强大和独一无二。

　　火焰燃起，一条条红色的火蛇沿着枯枝四下游走，窜进门窗，占领房梁，不到片刻就淹没了整个木屋。大火劈啪作响，红光染映了半个山谷，浓烟遮蔽天上繁星。

　　满屋的神仙膏在热力的蒸腾下，释放出大股浓烈的香气。

　　我被那壮美的景象迷住了，想到短短一夜所经历的事情，心中无由生出一种万物归尘的惘然。

　　“这算是结束了吧。”我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黄半仙说，“救下小月，毁了神仙膏，拐走赵宗主，这天冥宗一行，也算是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