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悠茗人间

17、十七、重逢

　　钱送出后，接下来的事情便极为简单，甚至不需要大人物亲自出面，只由我去胶州府衙接人即可。我怕事有变故，觉得还是完全由德人出面的好，便说服了肖的父母留在青岛等待，只拉上惯与清廷打交道的海里德里希，坐着大人物的汽车来到胶州。办这种事，同去的人越少越好。

　　牢门外，海里德里希不驻的踱步，而我惶惶的心跳比他的脚步更加凌乱。终于，沉重的铁链声从黑洞的牢底缓缓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占据住我们的视线。

　　尽管海里德里希曾给我讲过清政府审讯犯人的刑罚是何等残酷，但筹划营救的日子里，我强逼自己不去想肖遭受酷刑的样子，也只有这样，我才能沉住气，疏通每个环节，做足营救他的准备。

　　如今见到眼前的人，七月里，仿佛有刺骨的寒风穿透我的胸膛。

　　肖的乌发如枯草一样散乱，俊美的脸上满是青色的胡茬，染满深浅不一血迹的囚服倾诉着他所遭受过的酷刑。如果不是他依旧明亮的眼睛，我几乎要认不出他。

　　我咬牙不让泪水模糊眼眶，只用柔柔的笑告诉他，他安全了，我很高兴……不想他见到我的一点哀伤。

　　狱卒打开他的手铐脚镣后，顺势将他推出牢门，他趔趄一下，艰难的控制住平衡，蹒跚的向我走来。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但谁也没将眼离开对方的脸庞，随着缓慢的步伐，用眼神轻抚对方久别的容颜。我跨前扶稳他，架起他的肩膀，缓步移他上车。顾不得别人的眼光，让肖的头靠在我的颈间，用带来的斗篷裹好他冰冷的身体，用指尖轻轻勾勒过他消瘦的面颊和扎手的胡茬。他闭上眼，嘴角延伸出淡淡的弧线。

　　一路上，在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海里德里希用手帕掩着鼻，不时用怪异的眼神从后视镜里看我，就象我们从未结识过一样的陌生。

　　肖的父母已经带着一群人等在我的住所，为肖准备的大大小小的食宿器物，将我本就不大的房间，塞得满满的。同样，怕事情有变，我们商定让肖在我家里休养一段时间，再简陋的德人住所也要比肖家的大宅院安全得多。

　　重逢的一刻，肖家上下都泪流满面，只有肖淡笑着安慰每个人，说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大清楚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只看到喜怒哀乐在人们脸上轮回而过，直到肖体力不支倒向一旁，这场迎接仪式才宣告结束。

　　除了肺部的炎症，医生确定他没有别的大碍。狭小的房间，容不下太多人，肖的父母留下伺候的佣人后，返回肖家准备晚些时候再来。

　　送走那些对我表达万分感谢的人们后，我回到房间，肖家留下的小男孩已在为肖洗澡。肖坐在木制的澡盆里，闭着眼，神情颇为悠然，仿佛想让人淡忘那水面无法掩盖的累累伤痕。

　　我端起盆热水，坐在他头后，为他洗净乌黑的发，他时不时的咪眼看我，似笑非笑，很是享受的样子。

　　澡洗得差不多时，肖睁开眼，吩咐道：“小板，去买些糯米桂花糕吧，我想吃。”

　　小板十来岁的样子，有双灵动的眼；细长的发辫在脖颈上绕着，方便干活；挽至上臂的粗布衣袖下，有个不太漂亮的玉镯被作为臂钏带着，若隐若现。肖曾对我提过这个从小就伺候在他身边的孩子，他有天生的语言缺陷，只能发些含糊不清的音节，唯有肖听得懂他“咿咿呀呀”的意思。

　　他不放心的看着肖，又用眼角扫过我的脸。“去吧！我自己可以的，路德维希也会帮我的。”肖笑着打消他的犹豫。

　　小板默默地点头去了。

　　房里最后剩下我们两人。

　　我为他擦干身体，费力地将他抱到床上，若是以前，我定抱不动他，他比我略高，也比我结实些，但这几个月里他瘦了太多。

　　我用最轻的力道，将药膏涂抹在他一个个还没愈合的伤口上。他凝视我细致的动作，许久，用有些发抖的声音说：“路德，谢……”我用唇封住他的话，不要他说谢谢，一句谢谢根本补偿不了我对他的思念和忧虑，能报答我的只有他的平安。

　　一番吮吻后，他猛地拨开我的头，一阵狠咳。我轻拍他的背，待呼吸均匀后，他才说话：“你这傻子，我可是肺炎呢，会传染你的。”旋即，又坏笑着说，“要不怎么能轮到你主动？”病态的脸上现出一抹阳光。

　　我随便在他的一处伤口上按了一下，他吃疼，哼了一声，老实起来。

　　我为小小的胜利在心里窃喜，但保持着一脸的严肃继续上药。他以为我生气了，就故意扭着身体喊疼，说我手劲太重。

　　“别装了，你骗我的次数还少吗？”我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他知道我是指他入狱前对我的隐瞒，所以故意岔开话题，伸手抚摸我的嘴角：“这怎么红了？”

　　“刚才被你胡子扎的！你这叫‘明知故问’对吧？”我又报复性的戳了他的一个伤口。

　　他这次没哼，反倒抓起我的手贴放在他满是胡茬的唇边，轻轻蹭着，弄得我有些细痒。用慵懒柔和的目光注视我：“路德，我只对你说了三分危险，你就整夜没睡。若全说了，我怎么舍得？”

　　我苦笑着，忍住鼻尖的酸楚：“原来你还装睡，你又多骗我一次。”

　　我看他笑着、咳着，眼睛不舍得缓缓合上，然后笑意从他脸上慢慢淡开，呼吸逐渐均匀。
　　这次他真的睡了，他强忍着疲惫，硬撑到和我独处的时间，终于在我身旁放心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