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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醉卧烟波(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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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伤昏迷的展昭与白玉堂,是在以欧阳春为首的一众江湖侠士严密护送下,返回到了东京城,而名医沈七,以及陷空岛诸人,早在开封府衙中等候。
为便于照料,展白二人一起被安排在开封府大客房中的东西二榻,除了陷空岛及府内人等,无人可以入内探访;其间,只有赵祯来过一回,面色铁青地望着屋内未曾转醒的二人许久、许久后,一语不发的离去。
究竟浑浑噩噩多少日,白玉堂不清楚,他只知道当他隐约感觉到周身传来的多处痛意时,有人正用湿布轻润着他的唇;他试着想睁开双眸,然而,眼前始终只有一片迷雾,「他呢……」
「老五?!」听到白玉堂枯哑的低喃声,正在为他润唇的闵秀秀,又惊又喜地含泪握住他的手,「你觉着怎么样?」
「他呢……」白玉堂依然喃喃。
「……还没醒。」闵秀秀当然知晓白玉堂口中的「他」,只会是展昭。
「爷要……去看他。」
挣扎着想坐起来,但白玉堂却坐不起来,望着这样的他,一旁的卢方老泪纵横地轻轻按住他的手,「老五……你还……你的……」
「爷知道……爷要去看他……」
白玉堂恍恍明白自己双眼出了问题,但此时此刻,这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知道那个比他受创更重、更久的展昭,是否还有气息,亲自知道!
与卢方泪眼相对半晌,闵秀秀最后咬牙点了点头,然后由卢方与韩彰等人,轻轻抬起白玉堂身下榻垫,缓缓移至屋内东角,再小心翼翼将他置于展昭榻旁,「五弟,展贤弟……就在你身旁……」
「大哥……手……」
喃喃低语后,白玉堂忍住那阵剧痛,任由卢方举起自己无力的左手,感觉着自己的指尖,触到了一个扎着伤带的手臂,而后,是依然扎着伤带的胸膛,再而后,是那虽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跳动。
「人都说……猫有九条命……是真的呢……」白玉堂扯动着干裂的唇角,在笑中又一次昏迷。
白玉堂再次转醒时,展昭依旧未曾醒来过,但这回,他算是真真正正清醒了。
白玉堂身上虽带了伤,但并不难处理;尽管内力消耗虽过巨,不过有沈七的圣手,再加上各家各门送至开封府的灵丹妙药,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棘手的,是他的眼眸。
由于遭毒血侵蚀时间过长,虽当下欧阳春等人也做了紧急处置,但终究不是对症下药;回东京后,尽管沈七药、灸、针三管齐下,甚至,连包拯都将三宝之一的「古金盆」取出任其使用,可谁也没有把握白玉堂定能重见光明。
「老五,沈大夫都说了,只要好好休息,持续治疗,待毒性彻底化开后,便能瞧见了。」
每个哥哥都这么说,但颖悟如白玉堂,怎会听不出那痛惜又无奈的善意谎言?但他没有作声,只是淡淡笑了笑。
他不愤怒、不伤怀、更无自怜,却也不说话,只是日日静静在西角榻上休养生息,然后听着对角展昭的气息声入睡。
终于,七日后,展昭的气息产生了不一样的变化,在一阵急促喘息后,传来了他瘖哑得不能再瘖哑的低喃声,「泽琰……白兄……」
「老五没事,展贤弟安心。」望着展昭暗浊的双眸,闵秀秀连忙轻语道。
「他的……眼……眼……」虽脑际一片混沌,但展昭还是尽力将无法聚焦的眼眸转向闵秀秀。
「不……不会有——」
闵秀秀强作无事般的笑着,但却发现这回换成展昭挣扎着要起身,挣扎得身上扎布又一度染上血色,挣扎得身旁几个人想阻止,却又不知如何下手,只能不住温言劝着,「展贤弟你莫激动啊!」
「爷看不见了。」但在这时,坐在远角的白玉堂却直接冷冷说道,「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一听此言,展昭一时痛急攻心,一口血猛地由口中喷溅而出,又一次昏迷过去。
一时间,众人整个手忙脚乱,擦血的擦血,重新包扎的重新包扎,然后又赶忙去唤醒好不容易才捡空小睡一下的沈七。
「唉,五弟,你这又是何苦——」一直在白玉堂身旁照料着的蒋干,望着缠在他眼上的白扎带长叹了一口气。
「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的。」白玉堂侧过身去淡淡说道。
瞒?瞒有什么用?不让他知道,他根本不会安生,还不如让他早早知道,早早接受,好好认命养伤。
更何况,不就是看不到么?
虽肯定是会不方便些,但天底下那样多人与他有相同境遇,也没瞧见谁就因此活不下去了。
再说,这样也挺好,至少他就不必看到大伙儿忧心、又极力强颜欢笑的脸庞,也不必看到他们行事那副谨小慎微,惟恐无意间伤害到自己的小心翼翼;更不必看到向来儒雅刚健的展昭,如今那绝对会让人看不顺眼的枯槁模样,以及未来他眼底,根本没有理由存在、却绝对会深深印刻着的内疚、自责与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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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展昭再度睁开双眸的那日起,白玉堂就搬回了自己的「草堂别苑」。
展昭没有再问过有关白玉堂的任何问题,他在众人的关怀与照料中,默默疗着伤,在经过整整一个月的静养,并在沈七留下一句「平生见过最配合的伤者」感慨离去后,向包拯及公孙策讲述了所有经过,向陷空岛兄嫂致上深深歉意。
伤愈后的他,作息虽一如过往在开封府述职时一般,但每晚,他都会前去草堂别苑,无论白玉堂在或不在,无论白玉堂知不知晓他在或不在。
他望着白玉堂睁着那双毫无神采的沌混双目喝酒,也望着他露出他标帜性的邪肆笑容在楼里听曲儿,更望着他与颜查散在初冬的树影摇曳中,有说有笑地下着盲棋。
白玉堂与任何人都谈笑风生,只惟独不主动与展昭对话,对此,展昭毫无怨言,只要能望见他,他无别所求。
所以他知晓,白玉堂在短短时间内,便娴熟了听声辨位,更可利用气劲回弹,得知地形、地势、家具摆置;但他更知晓的是,纵使白玉堂看似适应得那般坦然,可却再看不到三月的春花、六月的荷;九月的枫红、腊月的雪。
而他们,更再看不到他眼底的喜、怒、急、冷,以及手握画影时,那傲然又欢畅的晶亮眸子……
事发至今,没有一个人责备过他,但就是这份体贴,令展昭更无法自处。
有多少个夜,他因那深入骨髓的痛彻心扉而无法成眠;又有多少个夜,他在那满是土墙与沙箭的梦魇中满身大汗的惊醒,而眼角有泪……
若有人能骂他一句,他或许还能好过些,但没有,一个都没有。
展昭懊悔着自己当初的愚昧、愧恨着自己的荒唐,他甚至想过,若他俩从未曾相遇,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
那样一来,白玉堂仍会是那个狂放不羁,目光冷傲却又暗藏温柔的翩翩白衣少年,而他,更不会在深深的愧悔之后,彻底明了自己对那抹白影的心有所钟……
只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而他的心有所钟,更只是永世无法说出口、终生不可得的奢望。
所以能否、能否,让他继续伴在这抹白身旁,等待一个奇迹?
只要还能望见他,就算椎心泣血、粉身碎骨,他都无怨无悔……
这夜,天上飘落了小小的雪花,当展昭独自一人坐在庭院石椅上悔思时,闵秀秀的嗓音轻轻在他身旁响起,「展贤弟。」
「大嫂。」连忙起身,展昭对闵秀秀笑了笑。
「贤弟请坐,大嫂想跟你……说件事儿。」望着展昭那笑了比不笑还苦的笑容,闵秀秀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嫂请说。」望着闵秀秀欲言又止的神情,展昭心底突升一股不祥之感。
「大伙儿想把老五接回陷空岛。」沉吟许久后,闵秀秀终于咬牙说道,「老五身上的伤虽已没什么大碍,可毕竟……回岛上去,大伙儿也安心些。」
闵秀秀此言一出,展昭恍遭五雷轰顶,呼吸,都几乎凝滞了。
「这——这自然……展某明白。」但半晌后,展昭还是点头笑道,只嗓音那样干涩,「展某定会禀明包大人。」
口中虽这样说,但展昭知晓,包拯及官家绝不可能不放行。
而值此一去,各安天涯,或许永世,他都再望不见他了……
「敢问大嫂,约莫何时起程?」尽管痛心入骨,但展昭还是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以对。
「若可以的话,三日后。」望着展昭勉力自持的模样,闵秀秀再忍不住撇过眼去,眼底全是泪。
「展某……知晓了,但请大嫂容展某最后唐突一回,将一切交由展某来安排。」
「那就有劳展贤弟了……」
在冬日降下的第一场初雪中,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此后三日,展昭一方忙着陷空岛一众人等回岛事宜,一方则把握最后能在白玉堂身旁的时间,然后在最后一夜,包拯宴请众人,但白玉堂却以疲累为由缺席时,凄然长叹。
散宴之后,展昭将众人送回客店,慨然互道珍重后,便独自来到草堂别苑,坐在庭院石椅上,静静凝望着再无留存白玉堂半点生活痕迹的寂寥院落。
但他永远会记得,东屋,是白玉堂的寝居,虽他老不好好在那儿睡,嫌吵,反倒跑至西南角的那间书房简榻上窝着;中庭旁那个小荷塘里,则养有三头他花了一百五十两、由一名穷苦老者手中买回的老龟;而主屋的屋顶,是他最爱在那喝酒、赏月的地方,自己过往夜巡经过时,总会见着他悠闲地躺在那儿……
这院落,卢方尚未出卖,但若有一天,他有这打算,自己绝计会不顾一切地将之买下。
夜风轻拂,展昭仰头无声望月,任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走游动,并将所有开心的、惊艳的、诧异的、苦笑的、无奈的、痛楚的过往,都巨细靡遗刻在脑中。
今夜的月,与苗家集那夜一般明亮,但一想及明日起,自己眼眸所及之处,再不会有那袭白衣,耳畔,再聆听不到那声酣醉又傻气的「猫儿」,他忍不住缓缓合上双眸,任苦涩在眼内涌动,久久不能自已。
时至丑正,当一个轻颖脚步声在院前响起时,他蓦地一愣,眼一睁、一瞥,却见一个白色身影缓缓步入院中!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见,但展昭还是立即由石椅上站起,并在来人脚步因绊及一个原不存在于院内的木墩,而微一踉跄时,虎臂一伸将他稳稳扶住,「白兄!」
「是你啊。」披着雪白大氅的白玉堂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淡淡说道。
「白兄……怎么来了?」喜忧交加地凝视着踏着月色独自来到草堂别苑的白玉堂,展昭轻放开手,定了定心神后,才启口问道。
「爷想上草堂屋顶喝喝酒。」白玉堂甩下一句话后,便径自向一旁走去。
「东一二,斜上一丈。」知晓白玉堂被刚刚那一踉跄弄迷了,更知晓性慠的他必不想让人携飞上屋,因此展昭哑着嗓音为他指明方向。
就见展昭话声才落,白玉堂便身形优美地依言一跃而起,在衣袂飘飘间,稳稳降至草堂屋顶,而后直接躺下,跷起二郎腿,取出腰间酒葫芦,直接将酒倾入口中。
「白兄稍候,展某去去就来。」
说完这句话,展昭立即飞身而走,待他回来时,手中多了好几醰女贞陈绍。
一个喝酒,一个递酒也喝酒,清清月光下的草堂顶上,虽无人开口,但展昭的眼眸由头至尾都没有离开过白玉堂。
但当四更打更声于街道上响起,已然酣醉的白玉堂终于缓缓坐起,似打算离去时,纵使展昭再极力隐忍,压抑多时的心痛懊悔与离思愁绪,终究还是在酒意中爆发了!
他倏地伸出右手,握拳横臂,将背对着他的白玉堂一把揽靠至自己胸前,将头垂至他的肩上,「泽琰,能否……再唤我一声猫儿……最后一回……」
是的,只要一声,一声就够,如此,他便能将之记在心间,永不忘怀,就算明白他身前的男子,有多么不待见他,不待见到连包拯邀请的别宴都不参加,更连话,都不对他说一句。
北风朔朔、寒霜沁人,白玉堂始终没有作声,但也没有离开,直至丑正四刻,展昭才听到身前传来一个淡漠的嗓音——
「爷累了,把爷送回去你便可以走了。」
而这,便是白玉堂离开东京前,留给展昭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