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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青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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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还是老样子。
叶青被包扎了伤口,失血过多,已经靠在床边睡了,宁夫人正在床边,依偎着一盏孤灯做女红,似乎在绣一件小袄,江易看了一眼,只觉葳蕤华丽,这世上竟有这样精巧的绣工,倒好像不是为绣点什么传神的东西出来,就是为了美到极致而已。
羽老将军不愿意吃自己找来的点心,宁霄还是有点伤心的,所以有点蔫蔫的,靠在宁夫人身边。宁夫人倒是放下针线来,摸了摸他的头。江易这才发现宁夫人右手上竟然同时拈着两根针,一粗一细,细的那根简直如银丝一般,丝线更是难以看清,只能在偶尔的一闪光里发现似乎是一根银线。
宁夫人发现江易在看自己的绣品,笑了一笑。
“这是当年宫中的华枝绣,”她手指拈针如兰花一般,在小袄上下穿梭,看得人眼花撩乱:“多年不绣了,手生,也就唬唬孩子,要是我姊妹见了,恐怕要笑的。”
只可惜她姊妹见不到了。
当初京都一场大乱,生灵涂炭,社稷倾颓,金枝玉叶也作践得如同草芥一般,多少珍贵精巧的东西毁在了那场战火里,别说是华枝绣,就是堪称江南第一绣的流水绣也断绝了传承,更别说琢玉坊,巧女坊,京都春宴楼的师父,出了多少国手的揽月棋坊,雕虫阁,箜篌苑……当初京都二月乐游原,和姊妹们一起结伴去看桃花,草长莺飞,画了纸鸢来放,那许许多多的精致描画,不知道落到了哪家的庭院里。等到夏日贪凉,撑了小船在家中荷花苑里饮酒,醒来又是满地夕阳红。
她在江南苟活这许多年,也该去跟她们叙叙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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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阎罗殿的第二拨杀手,是和罗刹宫的青狐一起来的。
江湖人自有江湖规矩,追杀孤儿寡母已是下作之事。既然有人来守门,还是个年近古稀的老朽,不放倒了他,是没脸去杀房中的妇孺的。更别说什么从屋顶后窗偷袭的卑鄙事了。
何况来的是罗刹宫和十方阎罗殿这样在江湖中有名的杀手组织。
如今江湖中,罗刹宫风头略弱了一点,原本是平头并进的,如今反而输给了十方阎罗殿。反正罗刹宫顶尖杀手就那三个:玉面罗刹,青狐,钩弋。钩弋的勾魂索,青狐的利爪,玉面罗刹的流水刃,都是江湖人熟知的,一代代传承下来,即使仍然未减威力,也没有以前那么让人敬若鬼神了。反而是十方阎罗殿,各种诡异的杀招层出不穷,兼之殿里杀手之间的争斗十分残酷,殿中前几名的杀手都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十分胆寒。
值得一提的是,虽然当初江易讲江湖故事的时候,二丫十分推崇相思门,但罗刹宫其实与相思门一样,宫中大多是女子,只有用以驱使的如吊丧翁这种人,才有一些男子。相比相思门的超然物外,罗刹宫虽然满身杀孽,但能以女子之身在这险恶江湖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已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先来的是青狐。
彼时雨仍在下,万点细雨自天空中坠下,夜空一片黑暗,只有廊前一点灯光,照见羽老将军坐在雨中的背影,江易站在窗前看着院外,宁霄有点困了,但是担心老将军,也蔫蔫地趴在窗上看着。
江易先是听见了一声诡异的号叫,说是狼嚎,又过于细弱了点,像是比狼更小一点的动物,那声音叫得人心慌起来。
然后他看见了墙根下窜出的黑影,那黑影在桂花树和断壁残垣中跳跃着,最后找了墙上最高的位置,站在上面,也仰头长号起来。看形状似乎是一只小狗,但是嘴更尖些,尾巴也大,拖在地上,似乎是狐狸!
第二只也出现了,第三只……
一只只黑影迅速地聚集起来,聚集在庭院的各处,似乎在迎接着什么,羽老将军的背影如同木雕泥塑一般,似乎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浮光幻影。
宁霄喜欢小动物,用手指点着小声地数:“十三,十四……”
“别数了。”江易按下了他的手:“已经有十八只了。”
“十八只?”宁霄不解:“我只数了十四只……”
“还有四只你没看到。”江易神色凝重起来,他虽然面容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但不说话的时候自有一股能够震慑住人的气质:“别说话了,青狐要来了。”
“青狐?”宁霄隐约记得这个名字,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我说过,罗刹宫有个排名第二的杀手青狐,在展惊鸿手下走了不到十招就认输……”江易正要解释,却似乎想到了什么,脑中有灵光一闪,但又没能抓住。今晚实在是他活了这七八年来,最最精彩危险的一个晚上,多少往日只在红姨他们说的故事中听过的势力、杀手,都纷纷登场,再加上身边这个呆头呆脑的宁霄的身份,实在让他目不暇接,脑中常常有灵光闪过,似乎要想起什么,可惜总是稍纵即逝。
宁霄却有点不好意思:“我记性太坏了,我都不知道青狐和展惊鸿打过架了……”
江易捂住了他的嘴。
“我们说话要小声点,”他告诉宁霄,宁霄睁着大眼睛不明白地看着他,他低声告诉宁霄:“因为她都听得见。”
“唔唔……”宁霄似乎在问谁听得见。
“她,青狐。”江易一指,窗外的雨丝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黑影,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只是行动迅疾得很,像一只狐狸一般直接窜过中庭,直奔庭院中的羽老将军。
羽老将军仍然坐着,一身褴褛衣衫被雨水浸湿了,身形越发显得干瘦,只见那道黑影接近他不到五尺距离时,忽然猛然扑起,不知道她使的是什么兵刃,竟然如同猛兽一般有五道利爪,直取羽老将军面门。
羽老将军抬手一格,只听得见布料撕裂声,那五道利爪硬生生抓破他手臂衣物,羽将军左手也如爪状,使个“擒虎式”,按向那道黑影后颈。
黑影迅疾如电,贴着地面一个翻滚,仰身抬爪,掏向羽老将军胸口。
羽老将军一身暴喝,手上忽然改爪为竖刀,双臂靠拢,竟有点像南拳的起手式,整个人一跃而起,双掌竖起如刀,狠狠劈下。
黑夜中只见羽老将军与那黑影近身搏斗,羽老将军本是军旅出身,开得了八十石的大弓,举得起百斤的石锁,双臂有千斤力气,就算是横练筋骨的武林中人,被他沾着深也是非死即伤。那黑影却真如捕猎的狐狸一般,迅捷灵巧,爪牙锋利,一时之间竟然没落下风。
但显然有人等不及了。
一柄黑旗,上面似乎用金线绣了什么东西,看似缓慢,却势若千钧地从空中飘了下来,整面旗子加上旗杆只怕有一丈高,庭院中铺的是青砖,那旗杆一沾地,地上青砖竟然寸寸迸裂开,如同软泥一般,毫无阻碍地被那面旗子插入了土中。
一道人影落在了旗子顶上。
晚风带雨,吹得那旗子铺展开来,江易看见那旗上绣的原是百鬼奉阎罗,民间少有人画这个,就是社戏演到这个,也不过草草妆几个小鬼了事,然而这面旗子上,却把一个个鬼怪都绣得栩栩如生,唯独旗子中心的阎罗却空在那里……
与罗刹宫出动必有铃声不同,十方阎罗殿的旗子却不是人人有的,据说旗上的百鬼数就是旗子拥有者的杀人数,看这位虽然算不上杀人如麻,显然也是满手鲜血了。但观他样子,却是一个文弱弱的书生模样,面上还带着点笑容,与先前诸人皆不同。
“看来这五千金要归我十方阎罗殿了。”那书生立在旗子上,看着院中缠斗的两人,付之一笑。
听到他挑衅的话,院中的狐狸都弓身龇牙,显然是体会到了主人的愤怒。
那书生也不恼,见那青狐和羽老将军仍然不分胜负,脚尖一点,宽袍长袖如同风卷残云,手中长剑出鞘,竟然是直奔正在缠斗的两人而去了。
这是江易第一次见着真正的剑术。
剑光如雪,缭乱而起,直取羽老将军后心,羽老将军被青狐的爪牙逼得连连防守,后背自然落空,此人功夫不在青狐之下,手中又有利剑,俨然是生死危机,只听见羽老将军暴喝一声:“扁毛畜牲,给老子滚!”
院中狐狸皆凄厉惨叫一声,倒盖过了那青狐被羽老将军一掌推得滚到桂花树下的闷哼声,羽老将军反手一掌,劈向来袭的书生。
书生本就是杀手,常年刀口搏命,见过多少生死关头,此刻他仗着手中之剑,去势一点不停,直取羽老将军左胸,竟是要硬生生受了他这一掌,定要把他斩于剑下。
一声闷响,是羽老将军那一掌狠狠劈在书生肩头,虽然书生早有防备,调动浑身真气抵御这一掌,却抵不过羽将军手上千斤力气,只听见骨骼碎裂声音,俨然是肩胛骨都断裂了。纵然如此,只要斩杀了羽老将军,领了那五千赏金,也足够他在十方阎罗殿里平步青云了。
但他手中的剑却如同刺入了黏腻的泥土一般,寸步难行。书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被掌力带得倒飞出去,险些撞在院墙之上,还好他即使反手攀住庭中的树木,这才没有撞一个筋断骨折。
羽老将军将刚刚仓促间抓来挡在胸口的砖石扔在地上,朗声大笑。
“老匹夫!你使诈!”书生悬在树上,目眦欲裂。
“对你们这种无耻小人,使诈又如何!”羽老将军杀得兴起,站在庭中大笑,虽然浑身浴血,衣衫褴褛,却自有一股喋血沙场的豪气,他大踏步走到庭中,将书生的那面旗拔了出来,像投掷长矛一般狠狠扔了出去:“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别总是派些小鱼小虾过来,还不够给老子塞牙缝!”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道巨大的黑芒直接划过夜空,竟然直冲他而去。
羽将军不愧是沙场搏命的名将,如此危急关头也不见他一丝慌乱,只见他身形一矮,堪堪躲过那道黑芒。黑芒去势不停,擦过他肩头,直射过来。
与此同时,江易全身寒毛倒竖,那瞬间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本能地将身边的宁霄扑倒在地,用身体盖住了他。
整个房屋都一阵摇晃,那道巨大的黑芒径直钉在了墙壁之上,江易透过窗户看见那似乎是一支黑色的巨箭,有一丈长短,,只是因为箭上的力道过足,纵使洞穿了板壁,整个房间仍然抖颤个不停。
下一刻,“箭尾”上卷着的布料缓缓展开来。
原来这也是一面旗,只是旗的主人把它当做了一支箭来射而已。
江易想到这个可能,顿时心神一凛。
世上哪有这样大的弓呢?就算有这样大的弓,又有谁拉得开呢?这个人的力气不比羽老将军还要大吗?
旗面缓缓展开,黑色的旗面已经绣得满满当当了,金线几乎覆盖了每一寸旗面,数不尽的小鬼、判官、怪物,甚至旗子中间还绣了一位威风凛凛的阎王,横眉怒目,鬼气森森,看得人心头发麻。
“是他。”仍然躲在树上的书生似乎识破了来人的身份,笑了起来:“老匹夫,你等着见阎王吧!”
不过他似乎十分惧怕旗子的主人,撂下狠话之后,就借着树枝腾跃到院墙之上,仓皇逃窜了。
江易担忧地看着院中的羽老将军。
他似乎怔住了,他的肩膀被这面旗子擦伤,血流如注,但他伸手抹了一把伤口,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又放到鼻下嗅了嗅……
羽老将军站在庭中,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笑与先前战得兴起时那酣畅淋漓的笑全然不同,笑中透着一丝悲凉,一丝自嘲,又有一丝癫狂。
他笑得弯下腰去,蓬乱的花白头发覆盖住了脏兮兮的面孔,他笑得浑身带血的褴褛衣衫都颤动起来,他笑哑了声音,笑出了眼泪。
无尽的冷雨中,他的笑声这般苍凉,竟然有点让人不忍卒听的意味来。
最后他似乎笑够了。
他用沾满鲜血的手一指天空,仿佛那上面真的有人在与他对话一般,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但正是这双手,在玄铎的入侵下护卫了数十年的大齐江山,也正是这双手,在大齐皇室已经灭亡之后,仍然在这守护它的孤儿寡母。
但他指着天的语气,是嘲弄的。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羽老将军站在庭中,哈哈大笑,似乎要将这些年的悲愤,这些年的椎心之痛都随着笑声一起吐出来:“哈哈哈!真是报应啊!报应!”
“李道雍,你这个昏君!你死也不会想到,你让射月罗睺杀了我的羽烈孩儿!但是今日来杀你的孙儿的,还是射月罗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