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惊鸿》谦少

13、磊落

　　雨又下了起来。

　　宁霄仍然趴在窗边，好奇地看着那个坐在雨中的老人，他衣衫褴褛，花白的头发蓬乱如杂草，身体干瘦得像一把枯柴，一点也不像江易说的故事中那些身姿挺拔玉树临风的侠客。

　　“他为什么不进来躲雨？”他嫩嫩的声音问宁夫人。

　　江易也神色复杂地看着宁夫人——他比宁霄大，知道老羽将军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毕竟，他今天才跟那些孩子讲过另外一个“羽将军”的故事。

　　宁夫人的眼睛垂了下去。

　　她甚至没有胆量去面对宁霄清澈的眼睛。

　　“他从六年前，就不再进屋子了。”她的声音低哑，每一个字都像在割着她的喉咙，但这些话是埋在她心里的荆棘，每时每刻都在疯狂生长。这是每一个大齐皇室的禁忌，提到就觉得心悸的秘辛，和如鲠在喉的秘密：“羽将军死后，皇帝下令不准追查。他跟元祯皇帝说，此身冤仇，天地可鉴！从此他不住御赐的将军府邸，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他说他只信天地，所以幕天席地，与日月星辰为伴。早先年在京中，常有百姓去送食物给他，他一概不要，宁愿吃野菜草根，也不要吃大齐的东西。”

　　她仍然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披戴战甲的老将军骑着汗血宝马，手持长枪，从玄武门一路杀进中宫，御林军无人敢挡，他记得他也是这样站在御花园中，须发皆张，质问那个昏君，记得他目眦欲裂，口舌嚼血，怒火冲天，是云萧太子挡在了父亲面前，厉声质问他：“羽将军，你要弑君吗！”

　　那昏君在地上瑟瑟发抖，和那奸妃抱成一团，等他走后许久，才双腿打颤地爬起来，站还站不起来，就开始让内侍拟圣旨，要降罪羽老将军……

　　她记得她曾经去看过他一次。

　　他似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身形佝偻，瘦如枯柴，一个人在长街上茕茕独行，当时已经是深秋，她就做了一双鞋去送给他，他坐在地上，边上堆着京中百姓送来的食物，唯独她这双鞋，她一放下，他就一脚踢开，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记得她，就像他记得皇帝，记得玉丞相，记得烛龙卫，记得射月罗睺，记得他的独子是怎样死在边疆。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眼前总是会浮现那个老人，那个在京都长街上干瘦孤独的背影，记得他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仿佛从他的独子死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彻底地老去了。

　　十年沙场君未老，一夜青丝尽飞霜。

　　当时京都那些官家夫人，提起羽家就抹眼泪，说羽老将军这样活着实在是遭罪。

　　但宁夫人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他还不敢去见他的儿子。

　　他要怎么跟他解释呢？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断没有臣子防着天子的道理。”这是羽老将军从小就教给儿子的道理，忠君爱国的道理。他的儿子，唯一一个儿子，四十来岁才盼来的这样一个孩子，向来听话，文武双全，用兵如神，十六岁就能上阵打仗，保家卫国……

　　将军难免阵上亡，羽将军没有亡在阵上，却死在了自背后射来的毒箭中，死在了肮脏的权力斗争之中，死在了他毕生保护的人手中。

　　他死的时候才二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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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霄又趴在窗户上看了那个干瘦的身影一会儿。

　　然后他转身跑了回来，四处乱翻，翻了一把油纸伞出来，跑到门口，又跑回来，在桌上的点心里挑了几块最好吃的，用衣摆小心地包好。

　　“宁霄，你干什么去？”江易叫宁霄，见叫不住，也跟着跑出去了。

　　宁夫人却没有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宁霄。

　　她知道羽老将军不会伤害他，羽家人向来光明磊落，怎么会伤害一个小孩子呢——就算那是仇人的小孩子也一样。

　　他们生于这份磊落，也死于这份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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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易跟着宁霄跑了出去，宁霄虽然是小短腿，跑得却很快，拿着一把伞，一溜小跑，跑到了坐在雨里的羽老将军身边。

　　老人刚刚经过一场恶斗，浑身都是伤，血水染红了褴褛的衣衫，又被冷雨一打，整个人越发显得干瘦。如同槁木死灰一般，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声息。

　　宁霄打量了他一眼，虽然有点怕，但是知道他是好人，于是小心翼翼地把点心一块块地放进老人手里。

　　老人的手一斜，点心滚进了泥水里。

　　宁霄以为他是不小心，仍然不放弃，又继续放，一边放，还一边拉着老人衣角：“老爷爷，吃点心……”

　　老人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宁霄看他睁开眼睛，开心得很，笑得眼弯弯，把最好的一块放进他手里。

　　老人神色复杂地看着宁霄，宁霄浑然不知，一脸天真地对着他笑。不知道老人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沉，把手里的点心都扔了出去。

　　宁霄惊呼一声，还来不及反应。老人抓起他打在自己头顶的伞，也狠狠地砸了出去，油纸伞砸在对面的院墙上，直接散了一地。

　　宁霄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才四岁，根本不懂上一辈的恩怨，委屈地瘪了瘪嘴，像是要哭。

　　江易连忙跑过去，把他抱了起来。

　　“羽老将军不喜欢这些点心，你再去拿点别的来好不好。”

　　宁霄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老将军，虽然心里有点委屈，但还是很乖地低声回答：“好……”

　　江易看着宁霄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心绪复杂地搬了一块石头，坐在了羽老将军对面。

　　他印象中，这个“乞丐”似乎三四年前就搬到小镇上了，镇上人看他身材佝偻，以为他年老体衰，也偶尔给点东西给他吃，他看他都放着不动，以为他是留着以后吃，谁知道他都扔掉了。现在想想，他除了用自己编的斗笠和江易换过野白薯之外，确实没见他吃过别的东西。

　　江易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雨越下越大，淋得他的衣服都湿了，他自己无父无母，尚且有片瓦遮身，有红姨周济，老将军四海漂泊，孤身一人，又是怎么度过这许多年的呢。

　　他虽然年纪小，也知道眼前这个枯瘦的老人，是个大英雄，传说中的羽家军自前朝开国起就一直驻守边疆，是不败的英魂，铁铸的长城。听到羽将军死于刺杀的时候，他也满心的愤怒，又觉得伤心。但恐怕没有人的伤心比得过眼前这位老人。

　　“镇上的人，管你叫老乞丐。”江易轻声说：“他们也说我是小乞丐。”

　　老将军神色冷漠，闭目不语。

　　江易说：“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恨元祯皇帝，但你不恨所有的大齐皇室后裔，对吗？”江易观察着老将军的神色：“你是为了宁霄才到这里来的，是不是？”

　　没有回答。

　　“你知道有人会来杀他，所以今天才吃了那份红烧肉，因为你知道自己晚上要来保护他，你跟自己说，这是因为你吃了他的东西，要报答他，不是因为他是大齐皇室的后裔，对吗？”

　　老将军如同铜铸的一般，一言不发，连眼睛也不抬，似乎对江易的话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把羽将军的死当成自己的错。但这不怪你，是昏君的错，你当时没有杀了昏君，也不怪你，那时候太子羽翼未丰，杀了昏君，会被玉家掌权，天下大乱。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世上有些事是无可奈何的，但我们必须活下去，这样才能去阻止更多这样的事发生……你今晚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阻止这样的事，对吗？你知道宁霄和宁夫人不应该遭遇这样的刺杀，对吗？”

　　至始至终，羽老将军不曾说过一句话。

　　宁霄大概真的觉得是因为老将军不喜欢那些点心，所以又非常认真地挑了很多别的点心过来，用小碗装着，院子里一片狼藉，他小心翼翼地端着碗走了过来。江易接过来，放在羽老将军面前。

　　他打起宁霄刚刚回去找来的第二把伞，把伞靠在羽老将军肩头。

　　“夜还很长，那些杀手不会这样善罢甘休的。”少年的头发都打湿了，清瘦的面孔却无比坚毅：“吃点东西，进屋歇歇吧，人总要活下去，羽将军如果英灵有知的话，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的。”

　　宁霄牵着江易的手往屋里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雨里的老将军，眼中满是不解。他觉得有点怕，但是看着这个老人，他又觉得有点伤心——他并不知道那就叫伤心，只是心里有点难受。

　　他还太小，不懂人生会有这么深切的痛楚，足以抵过最好的美食，最柔软的绫罗绸缎，最奢侈的享受和锦衣玉食，足以让一个饱经沙场的老将军选择这样放逐自己，即使是六年的风霜雨雪，都无法浇熄那痛苦灼烧的火焰，哪怕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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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沙场君未老，一夜青丝尽飞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