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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封疆》 ...

  •   “启禀真人,李如桢将军求见。”道童来禀,王一清即刻站起身来:“快快有请李大人。”时维万历三十年冬月,辽东总兵李成梁三子,铁岭卫都指挥佥事李如柏之弟,铁岭指挥使李如桢归京,前至玉虚宫拜谒。这些年岁,莫不是已连周遭忙碌杂务的道童尽然皆知,凡提及与辽东相关之事,道清真人皆欣喜分外,定是要多询问几句,可有那位右都督的消息。毕竟举目朝堂之上,无论文臣武将,能如此得他王一清所青睐者,寥寥无几。

      仍是仙茶玉盏,堂中净瓶插了几枝素梅,与这时节相和,寥寥清冷:“李大人前来可是为了辽东战事?”“非也。”李如桢并未饮茶,悲不自胜尽表于形色,举手投足皆是无措:“如桢唐突前来,是恳求真人为舍妹仙芫建斋拔度,吾家可怜的芫儿玉殒辽东,引她魂归故里。”李成梁幼女,闺名仙芫,王一清隐约记得。能知晓她,是因其姐李成梁三女仙莲自幼好道,曾有意参入玉虚宫修学,彼时幼妹仙芫即伴于三姊旁侧。后因玉虚宫中多为乾道,贵胄女眷礼教严苛,久居多有不便只得作罢。复听别山道友来访提及,李仙莲小姐后而拜入华阳上清门中,离家潜心修行,而今应是已入不惑之年。却想那李仙芫小姐,乃是李成梁老来得女,是时不过尚且桃李年华,妙龄如花,怎至夭丧塞北?

      李如桢这才泣诉,原是建州势力一日胜过一日,初还仅是满洲各部征战扩张,而今努尔哈赤重兵在握,竟向李成梁示威要挟。李成梁自知身为辽东总兵,恣纵夷人各部兴兵起事,若是建州事发传至朝中,己身及其掌兵二子:长子李如松、次子李如柏,必因此遭朝中众臣弹劾,受治重罪。李成梁故与努尔哈赤商议修好,欲嫁女予其兄弟二人,以结姻亲之好。奈是时李成梁年事已高,膝下五女皆非稚龄,长女仙芝,次女仙菀,四女仙蓉皆已婚配,唯五女仙芫年少尚且未嫁,再者则是三女仙莲,出家为女冠,清修数载拒配婚嫁。

      李成梁向仙莲、仙芫修得家书,身为老父免不得舐犊情深,仅是言明处境所想,告明二女并非胁迫,若着实抗拒,当另寻良策。未成想书信送抵不过几日,仙莲、仙芫姊妹二人即自关内赶赴辽东,答复自愿赴建州和亲。李成梁喜出望外之余,不知缘何,尚存几分忧虑:“哎,我这是怎么了?女儿愿为我李家分忧,我自当高兴才是。”或许这份忧思,原是血脉感通吧,李成梁不知道的是,自李仙莲从华阳归京师府邸同李仙芫汇合,姐妹二人所谈,若是论及孝道,理应顺应所愿,保全父兄免于朝堂内忧、夷狄外患;而论及忠义贞节,自是大明将门贵女,断不可委身鞑虏断毁清誉名节。故唯有婚事礼成,不待洞房即刻悬梁殉节,即可要挟努尔哈赤换得父兄安平,又保清白之身得见列祖列宗,如此忠孝方能两全。

      那一日的建州都督府,歌舞升平,张灯结彩,宾客觥筹交错,建州诸将皆是喜笑颜开,李家父子四人虽也陪作喜庆,却是强装欢颜,个中苦楚自然无需多言。努尔哈赤自是精明人,昔日于辽东总兵府做吏兵时,曾见得李仙莲一面,知她年岁已逾不惑,想来已是年老珠黄,假意恩典率先将其赏赐给弟弟,自己则迎娶了尚在妙龄的妹妹李仙芫。彼时爱新觉罗兄弟皆已婚配,李家姐妹虽非嫡娶,却因家世显贵实是明媒正娶,理应皆升为正室而非侧室侍妾,然努尔哈赤以旧年是为赘婿入嫡妻佟佳.哈哈纳扎青庄中为由,硬是悖逆李成梁,终将李仙芫还是仅作了侧室。反是舒尔哈齐嫡妻司空睿,身为自南疆孤身流落辽东无依无靠的苗女,虽落了个平妻的名分,实则论及家世权重,降于李仙莲下已是定局。

      天色渐晚,前厅,一抹红霞映上屋檐;后宅,两索白练垂下房梁。送罢宾客,努尔哈赤仍带着几分微醺,摇摇晃晃走向洞房,而推开门的一刻,醉意却一瞬被猛然惊醒。烈风挟着细雪洒入门楹,三尺白绫悬吊着大明儿女的孑孑傲骨随烛影摇曳,李仙芫去了,待来年京外杏花微雨时,方是她的花信年华。

      红烛摇曳,远离厅堂的喧嚣,洞房中唯她一人静候。相较努尔哈赤是李仙芫素未谋面的丈夫,数载前李仙莲至辽东总兵府探望父兄时,确是见过舒尔哈齐一面。那不寻常的高大,与汉人截然不同的装束,初还让李仙莲觉得新奇,而今想到要与他结为夫妻,只剩怪异和不适。明廷汉臣皆鄙薄夷人,愈思量他,愈感与山中虎豹熊罴等巨兽差异无几。如此,李仙莲毅然蹬上椅凳,将腰间藏好的白绫系于梁上。所幸生死转瞬间,窗外轻捅破窗纸,欲窥得李仙莲何等芳容的嫡妻司空睿与侧室佟佳.哈萨布苏特及时破门而入,将李仙莲救下,方保她一条性命。而李仙莲并无谢意:“若为蛮夷玷污,不愿苟活于世。”此刻舒尔哈齐也恰巧来到,见此情景,司空睿忙示意他暂且离去,至别房就寝。舒尔哈齐虽不明竟因为何事,但也知晓事态非轻,并无妄为,悻悻离去。

      司空睿告知李仙莲,莫要轻慢性命,虽在此住下多有芥蒂,但她会同舒尔哈齐言明,以李仙莲笃信道教童身清修为由,拒行房中之事,守贞持节。且许诺如有时机,定送她同归还关内,在此之前必护她周全。李仙莲见舒尔哈齐凡事确是听信司空睿,便自此深院偏室闭门度日,宅中众等唯同司空睿与哈萨布苏特二人往来。但于舒尔哈齐,仅洞房中这一眼,正妻李仙莲便成了他心头一生的挚爱。他倾重金,依关内汉式为她修筑居所,而她始终不肯正面他一眼。

      再说此时建州兵力权势已非昔比,自十三副遗甲白手起兵,历经二十载春秋,努尔哈赤已一统建州五部,又向海西进军,灭哈达、攻辉发、生擒乌拉贝勒布占泰。虽对明朝廷依旧表示忠顺,但辽东边军将领无人不视建州为一大患。李如桢此次回京,且因父兄私利自不敢全然如实禀报辽东军情,但也为上书请求朝廷增援。

      夜深,幢幡济济,经咒森森。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似是从遥远苦寒的辽东飘来,落在李仙芫灵位顶端垂下的幔帐上,若那了却她岁华的凛凛白绫;也落在斋坛下跪着的李如桢头上,像是这位年轻的兄长也愁白了头。王一清在法王台上,炼度中鲜有分心生了杂念。若这一切终是不可转圜的定局,又是兴还是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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