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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至简》 ...

  •   孟秋,晚荷未尽,自那季秋菊凋残,无了王一清种菊,玉虚宫中便再无了金风飒飒,唯余一塘亭亭菡萏,明丽而不失清正。熟谙的一句:“我找王一清。”唤开了那扇闭锁两年,锈迹青苔已然斑驳的院门。闭门罢朝,几近餐风饮露,青衫散乱,再不复肯佩剑,愈发清癯孤寂的王一清,见那人来,相视无言,露出久违的笑意。

      王一清本还十分介意以如此不雅形态示人,但见舒尔哈齐来时就已将外袍腰带褪下搭在臂上,仅着衬袍中衣,意外觉得莫名释然。平日豪放的舒尔哈齐,此刻也似乎一下猜透了王一清的心思:“这关内和关外,完全就不是一个天气,你们这入秋,比我们那的三伏天还热。又不是觐见朝贡,我来找你,就怎么舒服怎么来了。就像两年前你我二人那一战,我觉得你这个人,痛快!——哎,你剑呢?”话至此,王一清的笑容渐渐凝固:“我……自知功夫浅短,已再无颜兵刃加身,惟余苟且偷生了。”

      此时舒尔哈齐才注意到,当年一战折断合抱粗的银杏,仍横在杂草丛生的院中,插入影壁的半刃断剑,也依然如旧:“你这又是何苦?”他摇了摇头,径直走向影壁,一把拔出断剑,拿在手里掂量两下递给王一清:“真是一把好剑,修修还能用。”王一清却并未接过:“破镜不可重圆,断剑又安能重铸?”“那就给你把新的。”还未等王一清反应过来,舒尔哈齐已从外衣腰带中翻找出一柄短匕首,直接塞到王一清手中,这匕首做工精致,镶嵌着珊瑚青金,看样子应是蒙古的工艺:“这把匕首是我玛法,你应该知道他,老都督觉昌安送给我的,本来连我的小侄子代善想要,我都舍不得给他。但是,今天我送给你,断你一把剑,赔你一把不就好了?你知道吗,这两年我跟我哥没少打仗,每次一打仗,就会想起你。那么大的辽东,满洲各部,明军朝鲜,包括还有他们重金请来的蒙古骑兵,哪个我没交过手?却在没碰上第二个像你一样真正的对手了,你很厉害。”王一清握着那把匕首,并未推诿,终是低叹:“可是,我终究败给了你。”

      “一清,你过来,咱们坐下聊。”这一幕,竟让人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宾客:“我虽然不懂你们汉人为什么非想争个谁的武功天下第一,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练武,为什么要打仗?”“素有听闻朝臣谈及令兄壮志,应是一统关外各部,称霸辽东罢?”“我哥是我哥,我是我,我就从来没想那么多。我练武,我打仗,就是为了活着。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因为被我打败了,你不想活着了?”这话也只有他舒尔哈齐能说得出口,王一清微怔,思来也不觉得奇怪:“是,文臣失节,武将兵败,虽死犹荣,偷生可耻。奈修道之人,玄门有戒,仙道贵生,切不可自戕。祖师传教,以大忍辱为修行,怪我愚钝,终未解悟,既已是废人,又何必苟活于世。”

      听闻王一清此语,舒尔哈齐一把夺过王一清手中的匕首,出鞘直指他的颈项:“废人?王一清,是我看错你了,你那些大道理,真是歪到狗肚子里了!你们所谓的骨气,就是叫不是人上人的都去死?那与其让他们死,你不是不能自杀吗?好啊,那我杀了你。”王一清闭目,视死如归:“劳烦右都督。”僵持片刻,舒尔哈齐终还是愤懑将刀掷在台上:“我不杀懦夫,给你条活路,你也别再练武,也别当官,别修道了。你就去酿酒,去烧饭。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人,拼了命就想要一口饭活下去,老天爷却都把好饭都给了你们这些不想活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汝乃建州都督之孙,又安知巷尾乞人欲死欲生呢?”“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大抵是凭王一清听闻,舒尔哈齐之祖父爱新觉罗.觉昌安,官拜建州都督,身居二品高位,掌关外夷人诸事,论及富贵,应是较他无几。如今听其自述才知,舒尔哈齐幼时丧母,父塔克世继娶,继母那拉氏寡恩,逐其兄弟二人出建州都督府,流落市井。本欲投奔外祖喜塔腊.阿古,却逢阿古联同蒙古欲犯辽沈重镇,明廷遂遣李成梁领兵大破古埒城。兄弟二人双双被俘,努尔哈赤年岁略长,即入明军中充为幼丁,冲锋陷阵朝不保夕;而明边军官吏见舒尔哈齐虽身强力壮,但年岁实属幼小,便弃之山林,任其生灭,等待他的唯有风雪猛兽。

      于关中同龄公子,本应幼学之年的孩童,独自居于深山密林之中,伐木建屋,打猎捕鱼,此是缘何未习识文断字。时而采集些许山珍,入城换取日常用度,若逢收获少时,倚仗体魄武力,便至就近猎户参客家中抢夺粮食。其中也并非从未回过建州都督府,只是故地故人却再非故时,那里已经再不能称作是家了。

      “王一清,活着不容易,现在满洲各部战事连连,你知道是为了什么?为了草场,为了田地,为了粮食,话说到头,都是为了活下去。你说的仙道贵生,我不懂,但大概和他们所有族人想一样,我们练武、打仗,是为了活而不是为了死。你要记住不管是钱还是权,或者是面子,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珍贵,活着才是最大的骨气,你不能弄拧了。”“确是一清入了我执。”舒尔哈齐看王一清死寂的眼眸已再度泛起光芒,会心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从没轻看你,只是你这人呀,不激你想不明白。我还要回辽东帮我哥打仗,等咱俩再见面,你可得给我好好的。”“会的。”王一清将那柄匕首捧起,视若珍宝,目送着舒尔哈齐离去的背影,昂首挺胸,顶天立地。

      大道至简,道在草芥,沦入孽海茫茫,终是因繁累己心。全然承得起人世盈亏荣辱,方见真自我。自此,明了。次日,院门大开,紫金冠、青云帔,登临醮坛,他,王一清,复归彼时金阙琼台,超凌尘寰的道清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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