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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钦天》 ...

  •   这一卦,明知不当占。凡修道之人,卜筮占验,仅做常事趋吉避凶,而忌讳上窥天机。小则寿数生死,大则社稷兴衰,皆是术数之中的禁忌。卦不二占,王一清却按耐不住,奈何龟甲蓍草,终是一样的结果。

      昔大明开国之初,太祖皇帝朱元璋便遣天下风水术数之大成者国师刘伯温,尽斩关内九十九条龙脉,以永世断绝中原之地再兴称王换代之辈,以此可护大明江山基业万代千秋。然玄门之中自古便有箴言: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断尽这山河气数,较执柄乾坤只差一步的圣手,终是败给了天道。整整两个世纪的光阴,历经十二世帝王,天地运限气数更迭,蛰伏在关外蛮荒的盘龙待到乍起的之时。承奉天命的帝王宗族,爱新觉罗家;而这纵横天下的新主,正如第一面相见时直观却又不敢妄断的结果——是他。

      善恶是非有如太极,一阴一阳乃谓之道;人心则同两仪,阴中生阳,阳中有阴。正气浩荡的王一清,背后也有鲜为人知阴翳:他虽是受命大明的官,却并不是忠于朝廷的臣。非是他不忠不仁,失节贰臣,只因王一清毕生至珍至重之人——师弟承川,全部宗族亲眷,仅因受大明天子无凭无据的猜忌,即被下令诛灭九族,无一生还。如若惊异缘何其本人得以幸免,盖因府上老仆拼死将仍在襁褓中的承川送至昆仑仙山,盼望仙人能护他周全,免除朝堂权势中的尔虞我诈。毕竟纵是帝王,也是不敢同仙人妄加以凡世论处。承川便因此留得性命,并寄名神霄门下,年岁稍长,因师父诸多事宜亟待处置,遂交由师兄王一清照料日常起居,并代为传授道法。师门兄弟自少时朝夕相处,各中情份较血脉手足更胜一筹。

      而今的大明朝堂,于王一清眼中,着实已然腐朽不堪:君王罢朝,宦官当权,文臣结党营私,武将克扣粮饷。不独为师弟承川,亦放眼这万里江山下的黎民百姓,心中自是悲悯犹生。翻阅卷宗中一桩桩冤案,这是垂暮的王朝才当有的凌乱。然则王一清毕竟乃是持道法而入世,断不会尽以私心恩怨妄断,危乎国祚皇图,除却心中怨言,人祸之外,水旱飞蝗,频发的天灾也是上天预示着大明基业的气数衰微,尽是自然。

      他再见那人,又是过了整整十载岁华。于京师离观之时,王一清已见那红墙的玉兰初含了花苞,却是出了这山海关,白山黑水仍覆于皓雪之下,一眼望不尽的苍茫。王一清并非初次出关,只是昔日至塞外,早已是少年游方参学,遍览世事时,太过久远模糊的记忆了。此次前来辽东,王一清自是低调行事,所带随从无几,车马从简,更为告知朝臣善信,只称是有些许私事琐碎不便为外人道也。

      至赫图阿拉城中的都督府门外,方下车马,王一清不禁扶额暗笑,那人果然还是老样子:咫尺相对,眼前姑且称之为府门的,并不是京师达官显贵一色的朱漆铜钉碧瓦飞甍,不过是与城中余下满人居所同样的木门栅栏,若说不同,或是更高大宽广。透过四下包围的栅栏,寥寥远见高低参差,制式各异的建筑,或土或木,或草或瓦,甚是还有一角粉墙黛瓦绘以丹青,颇具几分关中江南风格,与四下倒显得有点突兀。王一清本想遣随侍告知都督府的守卫通秉,倏忽才发觉,这门口连个把兵丁都不见得。建州右卫都督,论职分乃同是二品大员,古人言是和光同尘,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舒尔哈齐倒当真把这句他未尝知晓的汉人圣训付诸实践了。

      “真人,我看这赫图阿拉城中,为何有两个都督府呀?而且那边的另一个,较此处更为恢宏。”王一清待身边道众向来宽和,不以尊卑苛责,随行道童有少不更事,从未到过关外者,在这赫图阿拉城中觉得新奇四下游逛少许,也未作阻拦:“那处是左都督的府邸。”“可是真人晚辈还是不解,同是建州,怎会有两位都督,且共居一城呢?”“因为左都督是右都督同父同母的兄长,兄弟二人并肩,共掌建州兵权,只是……”

      “一清?真没想到你从京城能过来的这么快。”到底是车马声惊动了此处的主人,人云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二人这一别十载,舒尔哈齐已出落得愈发富态魁梧:“一清呀,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王一清望着他,思绪已然被那一卦困住,欲言又止:“右都督,一清此次前来是为……”“嗨,本来我想让仙莲给你写这封信的,不过她到现在也还是见都不想见我,所以我只能让小睿转述给她,虽然小睿也会写汉字,但总归没仙莲写得漂亮不是?我又想起你当年那字,搬家,让我弄坏了,否则我还挂着呢。”“再写给你便是,只是右都督,一清欲言,并非此事……”“哎呀,对啦。”舒尔哈齐一拍额头:“这还下着雪,你们怎么在外面等着不进来呢?一清,以后你来辽东,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尽管来住。”舒尔哈齐说着,为王一清掸落肩头的积雪,又脱下自己的紫貂端罩递到他手里:“我们这边比你们那边冷,你们汉人本来就没我们抗冻,穿的衣服还少。给,穿上。”王一清虽接过,却未披上身,捧在手中面露异色:“这……属实恐不合乎礼数。”

      遣随行一众至就近汉人经营的客栈安顿,王一清独自随舒尔哈齐来到他的家宅中。舒尔哈齐作为这座府邸的主人,居所不过是版筑而成盖草作顶的寻常满式民居,屋宇宽阔敞亮,但属实称不上精致,较院内王一清注意到那座雕梁画栋汉式楼阁还是差了过多。满人待客,却不似汉人中堂茶座,王一清还是不习惯在炕上盘坐,总觉得行动坐立,皆有悖仪范。

      王一清眼见舒尔哈齐坐在炕上,抄起炕桌上半坛白酒,还没开口就干了个精光:“一清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的让她们写信找你吗?”“因乌碣岩战事,信上有所言明。”“对!就那场破仗打回来,我的亲哥,一点都不信任他这个从小一块长大的亲弟弟,听那几个小崽子胡说,直接给我兵权收了。”“汝那二位侄儿?”“什么二位?分明是三个。”王一清话音未落,即被一身着苗疆衣饰,身材娇小的女子打断。舒尔哈齐慌忙介绍:“我媳妇,司空睿。”司空睿落座对面,端详王一清片刻:“看你道法应该颇深,此事你或许真可帮得上。”

      据司空睿叙述,半月前,努尔哈赤令弟舒尔哈齐、长子褚英、次子代善协同麾下部将领兵收编归顺的东海瓦尔喀斐优城归顺部众,行至钟城地界,受乌拉部万余大军阻截。若按寻常战事,凭舒尔哈齐之骁勇无敌,必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只是此次却屡次言明欲将退兵,褚英、代善兄弟则领兵以寡敌众。告捷归来,努尔哈赤便以舒尔哈齐消极避战,恐怀异心为由,连同诸子侄将军罢黜其统帅之职。

      司空睿认真的盯着王一清的眼睛:“他不懂你一定懂,他回来对我说,出征时看到帅旗上有幽光环绕,甚是一道白光直冲射向他。”此等小技,王一清一听便知:“幻术?何人所为?”“乌拉那拉.布占泰。”司空睿告知王一清,此事早有预兆,布占泰之妹滹奈,亦是舒尔哈齐妻妾其一,战前在家宅中些微行事早有端倪。司空睿也提醒过舒尔哈齐,滹奈毕竟是乌拉贝勒之妹,乌拉部族于她自然重于个人婚姻,故滹奈暗中将舒尔哈齐庚甲交予布占泰,差使萨满行法扰乱,使之囿于幻象难以征战。

      听罢司空睿此番,王一清开口:“一清冒昧,敢问夫人可是南疆巫门祭司?”司空睿点头,又告知王一清,布占泰所请萨满,仅为末法,如今她已为舒尔哈齐解除身中厌咒:“真正要提防的,是他那三位侄子。代善还罢,仅是贪图权谋财宝。而褚英如今的巫门术法及其身后巫师,以我个人之力,只怕胜算难得。”听得尽是疑惑的舒尔哈齐却在此时不合时宜的开口了:“那还有一个呢?不是三个吗?”“是阿巴海。”此处阿巴海,便是后世的皇太极原本的姓名,后初因规避父亲大妃阿巴亥之名,改作黑还勃烈,后又受汉学及藏密点拨复更皇太极,这些皆是后话。“阿巴海?他才十五岁。”相较舒尔哈齐的难以置信,司空睿的神情却异常凝重:“若待此子羽翼丰满,恐无人更能与之抗衡。”

      听司空睿所言,王一清虽处席间不语,掌中却暗起卦局欲将占验阿巴海之事,未待批解,冠上玉簪忽在无人触碰之下,断作数节掉落在地。王一清心头一惊,此事外应,竟胜于那日所占钦天之事。未可知,这辽东竟是要兴起何等风云?卦意,是否当告知当局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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