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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   月中,皇帝就移宫之事问策严嵩,严嵩恭谨应道:“......南苑方修葺完毕,地势干爽,乃最佳修养之所。”

      皇帝不置可否,令严嵩退下。

      一向对严嵩信重有加的天子,这一次却没有立即听信严嵩的建议,反而在西苑侧宫又住了数日。直到严嵩担忧天子的起居,再三叩请圣驾移宫南苑,皇帝才慢慢吞吞的传令收拾随身的物件。

      诏谕方传,大件的行李才收拾到一半,南苑重华宫的一根主梁竟然半夜垮塌。

      听闻消息的皇帝,手中的一对核桃又反复被盘剥了数百圈后,他敲了敲案几,说:“召秦翊铮。”

      万寿宫的沉水香味道,翊铮现在已经十分熟悉。

      皇帝已经露出了明显的老态,眼尾有明显的细纹,逶迤入鬓角。束入冠中的鬓发,也掺入了明显的花白。似乎是又胖了些许,道袍的放量显然宽大了不少,不再有初见时仙风鹤骨的神态了。

      川内最顶级的丹砂,九冶九炼,以子夜的露水、精研的玉粉送服,真是集天地之灵气、夺日月之精华。

      他半阖着眼睛,手心的核桃剥剥有声,语气依旧很平淡:“冯保上报,说南苑重华宫半夜垮塌了?”

      翊铮垂下眼睛看着地面,恭谨道:“想来是年久失修,梁木腐朽,孙儿已着工部整饬,想来春闱之前就能修好。”

      皇帝沉默了片刻,说:“朕记得,南苑不是前年才修整过吗?”

      “您说的是。”她俯得更低:“当年是小严侍郎负责的。”

      皇帝蓦然睁开眼,电光火石之间,那双眼睛锐利逼人,简直如巨龙咆哮、剑光出鞘,完全不似一双老年人的眼睛。

      她跪在原地,没在说话,脑海里却慢慢浮现起冯保含笑的话音:“皇爷的意思是,择个另外的宫苑暂住几月,顺便重修万寿宫。正在回宫和南苑之间纠结呢,严相公的折子就上来了......南苑么,前年小严侍郎确实是整饬得很好的。”

      “可严大人年事已高,兴许是忘了,南苑重华宫原来是英宗爷住了的——代宗爷在位的时候,英宗爷在南苑的日子可不好过。咱们皇爷又是位念经讲道的修士......”冯保意味深长道:“对这些命理之说,向来是深信不疑的。”

      春日北平多沙尘,大风天气,重华宫久旷,梁柱开裂、砖瓦崩塌也是正常。

      琼花案时,裕王世子搅砸了司礼监的差使、救下了严家父子的仇人盛天澜,这在万寿宫并不是秘密。

      皇帝身体日益衰微、精神越发不济,储位至今空悬。景王不肯就藩、虎视眈眈多年,而裕王膝下仅一根独苗,正是得罪了严家的皇长孙。严家父子百般筹谋,不肯见裕王府御极天下,也是人之常情。

      帝王心术,从来莫测,天子称帝五十余载,制衡之术炉火纯青。他令内阁、锦衣卫、二十四监三足鼎立,又将裕王府、景王府放在储位两头,令权倾朝野的严家父子两头不得讨好,如此满朝文武,无不尽看他眼色行事。

      他只相信利益,从不相信人心。在他的算计里,即便是伏在他脚下乞食几十年的忠犬,也随时有反口咬人的时候。严家父子与裕王府不睦,转投景王府,在南苑重华宫以机关谋取天子性命,以命理衰败天子运道,这个逻辑何其的合理!

      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只出现了短短的一刹那。皇帝又阖上眼,慢慢的躺了回去。

      “传徐阶。”

      走出万寿宫的门口,我恰与奉召前来的武英殿大学士、次辅徐阶擦肩而过。

      他双手交叠放在朝服袖子里,花白的头发仔仔细细束在发冠里,日光之下那双温和的眼睛依旧半睁不睁,一副悠然自得、不疾不徐的样子。慢慢吞吞走在万寿宫长长的青石板路上,简直闲庭信步,一点也看不到奉召的着急。他身前领路的小黄门好似也对他这副态度习以为常,步子也配合得放的又慢又轻。

      看来大家都知道,这位徐相公,最是一个温吞和善、有一日混一日的好人。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徐阶侧脸看我一眼,恰与我对上。

      电光火石之间,那双总是半闭着眼的眼睛霍然睁开,眸光雪亮。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随机又恢复了那副悠然温和、不争不抢的神情。

      我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不送严家下去见他们,徐阶实难安心。”

      翊铮不知道那日在西苑,徐阶对皇帝说了什么,但是皇帝甚至等不到第二日,就在西苑传召了一天之中的第三个人,皇长子裕王。

      “严氏父子曾与你有过节?”

      “儿臣惶恐。严大人乃父皇的肱股之臣,儿臣不敢有过节。”

      “实话说来。”

      “......前年,裕王府的岁赐,连着第三年没有发下来。儿臣不想惊动父皇,但是儿臣没就藩,就指着这点岁赐养活王府上下。实在是无法了,辗转托人打听到户部,才知道是严世蕃、小严侍郎的意思。父皇也知道,之前翊铮受命南巡,与小严侍郎有一些不愉快。儿臣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是就这一根独苗,也实在没办法下狠心押着他去找小严侍郎认错。故而变卖了一些宫里的赏赐,凑了一千五百两银子,请人送去了严府,才领到了去年的岁赐。”

      “仅此一事吗?”

      “不敢欺瞒父皇,儿臣是皇子,素日从不与朝臣结交,琼花案前后与严大人、小严侍郎都是没来往的。”

      “你退下吧。”

      最后,裕王府书院之中,裕王捏紧了自己腰上的九转麒麟佩,沉声道:“最后这一道儿坎,能不能度过去,就在眼前了。”

      翊铮说:“父王,你是真的信任我吗?”

      严嵩父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只要他二人一日立于朝堂之上,曾得罪过他们的裕王府就一日不能安心。

      琼花一案,秦翊铮用自己世子身份的政治影响力,亲自把严嵩父子推到了裕王府的对立面。被迫给严家送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才保住岁赐的裕王,就算是脾气再好、再温和、再不想惹事,他也到底是正经八百的帝裔。只有踏着严家父子的骨血,他才能找回皇长子的尊严,在储位之争中真正的抬起头来。

      严氏父子的狂妄和贪婪,自己把自己搅进了这摊子夺储的浑水里。裕王府要得立东宫,就必须先用曾拿裕王脸面擦鞋的严世蕃祭旗。

      裕王沉默片刻,说:“翊铮,有时候,我很想你兄长。”

      翊铮想,她也很想,可是她不能说。

      她只能微笑:“父王,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天子御极九州,往后三宫六院,您又春秋正盛,再为皇家开枝散叶也不迟。”

      室内再次回归沉默,可这一次,却让她有些不安。她侧过头看了一眼父亲,却见他表情晦涩、眼神复杂。

      他说:“李氏有孕了。”

      翊铮只觉耳边轰然作响,一时之间几乎站不稳,随即脑海中嗡嗡有声,几乎从头顶凉到脚底。

      “翊铮,今日我有裕王府,我便把裕王府交给你。可是天下太重,我怕你肩膀单薄,承担不起。”父王沉声说:“但要知道,就算你日后能有子息,也不是我秦家皇嗣。但千秋万代,这把龙椅,只能交给秦家儿郎。”

      翊铮霍然抬头。

      父王却不再看我,背过身去,负手而立,面对着供奉着长明烛火的灵位,不再说话。

      翊铮无声咬紧了牙关,攥紧了拳头,指甲掐入掌心,热泪几乎冲出眼眶,只觉自己这二十年尽成笑话。

      她很想大笑,却又想大哭;她想冲过去问他为什么,是自己这十年的裕王世子当得不够称职、还是朝野公事办得不够漂亮?她想起了痴傻憨肥的翊镠,又想起了无辜惨死的妙妙;她想起了被王妃的侍女按在尘土里的她自己,又想起了那些胳膊手腕被掐得青紫的日日夜夜。好似一瞬之间,她身上这些给我全副武装的权势、身份,都土崩瓦解,盔甲裂开,里面露出的还是七岁的、软弱无能的小殿下,磕头磕到血和泪流,也救不下一个十四岁的宫婢。

      她真想跳起来质问他为什么,她二十年的苦读和功劳,竟比不过天生就有的□□一团死肉。

      可是她不能。

      就在她被恨意冲昏头脑的一瞬间,眼前无声的掠过盛天澜的脸,还有曾见过的八百台织机、眉眼疲倦却满含希望笑意的织妇。她想起了徐阶书房里那一卷多年不见天日的《请诛贼臣疏》,想起了戚继光收到龙骨战船后激动得握不好笔、欣喜到字迹凌乱的来信,想起了裴以蕊伤痕累累的前胸、严世蕃府上那一口白玉嵌银丝的牙。

      她深深地呼吸几口,最终还是端住了微笑,说:“父王可信,天命在我?”

      裕王没有回头,只是道:‘如何证明?’

      翊铮道:“严氏父子必垮,父王入住东宫。”

      裕王没说话,但是翊铮知道,这个心肠柔软的父亲终究是动心了。他在挣扎,也在煎熬。如今能促成他下定决心的,就差那么一把火。

      她立刻重重双膝跪地,向灵位叩首,吐字流畅:“儿臣以兄长灵位发誓,大周皇位必传于秦氏血脉、我父幼子。如违此誓,兄长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儿臣人神共愤、天地共诛。”

      裕王一字一字听完,藏在袖中的双手更见颤抖,即便是一个背影,也透着千万分挣扎。

      最后,他又向前走了一步,摸了摸那块无字的灵位,慢慢地用指尖画了一个“钧”字。

      他最终还是,慢慢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要牢记今日所言。”

      翊铮狠狠闭了闭眼睛,把几乎汹涌而出的泪水再次压了回去,微笑着再次叩头:“是。”

      她从来是个赌徒,赌徒从来都只赌自己赢,不是吗?

      十二月,景王急病,暴毙。

      得到消息的那一日,裕王手中的折子几乎应声落地。他神情复杂的看着翊铮,后者依然淡淡一笑,道:“父王,天命在裕王府。”

      裕王听懂了她未尽之意,

      在裕王,也在裕王世子。在秦载坖,也在秦翊铮。

      月底,以武英殿大学士、次辅徐阶为首,纠集臣工数十,联名弹劾华盖殿大学士、首辅严嵩。

      此类弹劾,在严嵩当权的二十余年里反复的发生过,这一次虽是一向为他马首是瞻的次辅徐阶牵头,他却也依旧不放在心上。但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如泥牛入海的弹劾奏折,这次却被天子转批内阁、群臣商议。

      次月,诏令下达,褫夺严嵩父子一切职务,家产奴婢悉数抄没,流放广东雷州,今生不许再入京师。

      谕传九州,万民欢庆。

      唯有严府奴仆数百,在谕传当日自尽投水。永定河中浮尸漂橹,尸臭半月不散。

      章涵先生领着翊铮和简行殊,在徐家后院对着数十幅画像敬上香烛,再三祭拜。她略扫一眼,夏言、杨继盛等人名赫然在目,并其他文臣武将的生平,最后一位戴青莲冠、着踏云履,手持拂尘,一派仙风道骨,拈诀微笑,身侧写着“蓝道行”三字。

      “臣替大周江山的这些冤魂,拜谢殿下。”徐阶转过身朝着她道。

      翊铮望着他说:“我也替这些冤魂,拜谢徐公。”

      走出徐府的时候,翊铮望着一晴如洗的碧蓝天空,说:“老师,嘉靖年间,严嵩父子应该是最后一条蛆虫。但江山百代,我如何能保证,没有第二个严嵩、第二个严世蕃呢?”

      章涵先生回身望了我一眼:“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殿下亲贤臣、远小人,自然就不会再有严嵩父子这样的硕鼠蛆虫了。”

      她忍不住笑了:“老师,这话你自己信吗?如果明君就能教出明君、贤臣就能选出贤臣,那历朝历代是如何来的亡国之君呢?都不必说太远,严嵩本人也是文愍公夏言一手提拔,难道文愍公还不能算贤臣吗?”

      章涵先生拈着长须,老神在在:“殿下心中已有自己的看法,何须再问臣呢?”

      翊铮望着他,双瞳如美玉温润,眉宇之间一派儒风雅韵,望着她的眼神宛如名匠在端详毕生最精致的一件作品,充满了自豪和满意。

      她忽然就有些鼻酸,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眶的潮意,微笑道:“老师说的是,弟子受教了。”

      皇帝精神日益衰微,裕王和翊铮更加谨慎小心,精神恹恹的皇帝更加喜怒无常,常常因为一句话或者一个词而霍然阴沉,大发雷霆。但毕竟老龙卧榻,也许是顾念着裕王毕竟是自己仅剩的儿子了,皇帝虽然气性暴躁,但多加小心,也就慢慢应付过去了。

      秋末,裕王次妃李氏诞下一女,封郡主。

      两年后,御史林润奏本弹劾严世蕃在流放途中偷返老家,畜养无赖、招纳叛卒,联络倭寇、以图不轨。天子忍无可忍,打入锦衣卫南镇抚司诏狱。次年案结,严世蕃被判处斩,弃尸于街。严嵩潦倒还乡,孤苦一身,靠沿街行乞度日。

      再两年,翊铮正在翰林院中与简行殊商议来年春闱之事,顺便拿了内阁近日的票拟学习。回头见文渊阁大学士、阁臣高拱匆匆迈入,依旧是皱着眉头的严肃表情,身后还跟着一个抱着半人高的奏折、跟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给事中。

      翊铮和简行殊忙起身与他见礼:“见过中玄公。”

      高拱见到翊铮,面色稍霁,微微一颔首以作还礼,正待说什么,三声洪钟震响九霄,于整个皇城上空悠悠回荡。她与高拱对视一眼,不待多言,立刻同时掀起下摆,冲着门口噗通跪下。

      每三声连续为一次,九次钟响之后,皇城一片寂静,但凡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均面向西苑,俯首贴地,纳头下拜。

      嘉靖五十五年十二月,当今天子秦厚熜龙驭上宾,年七十,庙号世宗,谥号肃。

      一片白雪般的缟素之中,皇长子裕王秦载坖受祖父遗诏、登基为帝,册立裕王妃陈氏为皇后,次妃李氏为贵妃,并封世子翊铮为皇太子,郡主为瑞安公主。追封长子翊釴为宪怀太子,次子翊铃为靖悼王,四子翊镠为潞简王,长女为太和公主。

      内阁首辅徐阶以肃皇帝名义颁布《世宗遗诏》,平反嘉靖年间因严嵩父子获罪的诸臣,抚恤家人、雪洗冤屈。

      次年,改元隆庆,大赦天下。

      正月,锦衣卫密报,前首辅严嵩病死街头,既无棺木下葬,更无吊唁之人。

      新的一年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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