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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新雨方霁,已有一嘟噜一嘟噜的杏花湿漉漉的从白墙青瓦上探出头来,沉甸甸的挂在墙边。而岸边的垂柳更是夸张,飘飘拂拂的垂在水面上,和被吹得泛起褶皱的倒影相映成趣,形成一个奇妙的夹角,犹如新妇梳妆,引得过往行人频频探看。

      穿着殷红短褙子的妇人提着柳枝编的篮子,脚步利索的在桥上穿行。她一手提着一个柳枝篮子,里面不知道是什么,被一整包一整包干荷叶扎得严严实实的,整齐的堆在篮子里。那篮子被坠得都有些变形了,妇人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吃力,脚步轻快,眉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喜悦。

      路边上的大娘正在张罗自己的豆腐摊子,见了那妇人比平日里更明媚的笑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停了手里的活计喊:“黄娘子,侬让造撒么!走的这样快,也不怕绊了!”

      黄娘子脚步也不停,只是回头一笑:“我外甥儿回来了,我赶到回去烧火嘞!”

      这二位一个用本地吴语,一个讲着楚地方言,但也沟通得顺顺当当。大娘听说是黄娘子嘴里常常牵挂着的宝贝外甥儿,又知道她没有儿子,把这个外甥儿当掌中珠、心头宝的,忙道:“快去,快去!”

      黄娘子脚步更快,提着篮子晃晃悠悠走了,一路时不时和左右的邻居熟人打招呼,又穿过了两座石板桥,最后停在了巷子最深处清幽的一处两进小院里,也没放下篮子,而是在门口扬着嗓子喊了声:“窈娘,开开门!”

      杨窈娘在里边应着“来了来了”,挽着袖子,两条胳膊上还滴着水,手指也在冷水里泡得通红。她急急忙忙给黄娘子开了门,接过她手里的篮子往里提,边道:“买这么多干什么,驰哥儿一个人又吃不完。”

      黄娘子“哎呀”一声:“我大外甥来了,我高兴!这些鱼呀肉呀能费几个钱,我在织造坊多上几天工就挣出来了,还用得着你操心?你快别说话了,赶紧把这些东西料理出来吧,中午驰哥儿的车就该到家了。”

      杨窈娘一向对嫂嫂言听计从,因此也只是抿嘴笑了笑,就撸着袖子继续干了。

      这是隆庆元年的春天。京师之中,天下之主更迭换代,奸臣父子潦倒客死于异乡,其实都和黄娘子、杨窈娘没多少关系。她们只知道,嘉靖四十八年,江驰考上秋闱之后,她们就跟着江驰举家搬来了松江府。江驰在松江府读书,她们也就跟着在松江府生活。

      当时江驰刚提出要搬迁的时候,黄娘子也犹豫过,毕竟她和杨壮这辈子都没出过岳州府。她只会卖卤味,杨壮也只会在城陵矶码头卖力气,听说南直隶一带的人们口味清淡,嗜甜而不喜辣,黄娘子很担心自己的卤味在松江府卖不出去。

      当时江驰听完他的担心,却是哈哈笑了起来:“舅妈,不是要你去干活儿的!兄长的工匠镇在南直隶进一步扩张,松江府的松江棉布好卖,兄长打算去那边开织造坊,我去那边读书,顺便去给他看着工坊。你要是想挣点贴补,去学织机就好了呀,干嘛还去卖卤味,又累又不挣钱。”

      黄娘子一向性格爽直,那天却罕见的红了脸,有些扭捏:“驰哥儿,舅妈不认得字啊,也没正经学过什么东西。我连做件衣裳都费劲,这个什么织机我怕是学不会。”

      江驰摆摆手:“放心吧,织机也不是什么精致玩意儿,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舅妈,你跟着织造坊的师傅先学着,我们有专门给学徒用的练习机。要不了一个月,保准你能上机,去吧去吧!”

      黄娘子不认得字,也没上过学,但是她信任驰哥儿。这个外甥女主意大、性格果断坚韧,连举人老爷都叫她考上了,她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她的驰哥儿,因此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一家四口在松江府落了籍,赁了个小院子,也就热热闹闹住了下来。

      只是后来,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软和得像面团一样的小姑子,竟然生了个这么大本事的外甥女。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竟然杀到了京城里去,考了个正经八百的两榜进士!喜报传到家里来的那天,杨窈娘直接就晕了过去,黄娘子镇定一些,扶着小姑子进了屋休息,又出门向飞马报喜的人反复问仔细了这位新科及第的“江进士”的籍贯生辰,确认的的确确是她的外甥姑娘,这才一屁股坐在了院子门口,痛痛快快的哭了出来。

      她这一哭,仿佛黄河决堤,又如滔滔江海,一发不可收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样伤心,好似想起了无数难过的事。她只是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胸膛里都是数不尽的委屈。从被庵子里的师太在弃婴塔捡回去,到成年以后顶着一连串的闲言碎语勇敢的嫁给了杨壮,再到每日栉风沐雨推着小摊去码头卖卤味,为了几个碎子儿和卖猪下水的屠夫讨价还价、被路过的力工和混混揩油,后来又因为始终怀不上孩子去求药,苦涩辣口的药汁子喝了一碗又一碗,在无数个睡不着的黑夜里躲着丈夫呜呜哭泣,最后天没亮还是一抹脸,用井水洗干净眼睛,若无其事的继续淘澄那些脏臭的猪下水,再推着热乎乎、香喷喷的卤味出门摆摊。

      她心里有多少喜悦,就有多少委屈!她想起了夕阳里看见杨窈娘的那天,母子三个都满面风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念姐儿瘦得两个眼睛快凸出来,却还黑白分明的倔强的挂在眶子里。怀哥儿迷迷瞪瞪的看着她,眼睛好像看不太清楚,但还是端端正正的给她见礼,幼声幼气的喊她“舅妈”,生怕得不到她的喜欢,被大扫帚赶出门去流落街头。

      她那时候一见到窈娘三个,也是像现在这样哭得眼泪一把把。但是那时候是心痛,心痛自己和杨壮生活艰难,没想到嫁去异乡的窈娘过得更难!

      杨壮和窈娘的父母是城陵矶码头的渔工,龙王爷发大水的时候连人带船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窈娘那时候还在吃奶,杨壮用背篓背着妹妹,顺着街一路讨饭,碰到院子里晾着尿布的就敲门进去给人家劈柴,不要工钱,就讨一口奶,就这样一口奶一口奶把妹妹养大了。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按他们那边的方言胡乱“幺娘”“幺娘”的叫着。后来小姑子被路过的江秀才看中,她和杨壮可高兴了,觉得小姑子嫁了个读书人,以后定是要当秀才娘子享清福的。可是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年呢,江沛霖就死了,留窈娘三个一路从江西流浪回来,除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和两个孩子,什么也没给窈娘留下。

      再后来,日子也就这么紧巴巴的过着吧,黄娘子想,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就好。她本来就是被爹娘扔掉的,要么被野狗吃掉,要么被冷风冻死。是那天师太正好路过,才有了她后来这么长的一条命。嫁了杨壮,是个踏实本分的好男人,也算是过了些好日子了。那就这么过着吧,念姐儿这样乖,怀哥儿又会读书。可是没想到,勤奋努力、要给一家人挣出房子院子的怀哥儿,就那么淹死在了池塘里!更没想到,念姐儿这样勇敢,挑起了弟弟的担子,咬着牙就上路了。

      黄娘子真委屈啊,可是她也是真高兴啊!她想笑,可更想哭!她还扎着手,两个袖子一高一低。不伦不类的挽着,还坐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念姐儿干了这么惊人的大事,以女子之身,力压了全大周那么多的才子文人,一举拿下了进士——那可是进士老爷啊,天上下凡的文曲星也不过如此了吧!

      黄娘子哭着想,原来女孩子读书也是这样厉害的!念姐儿能考上进士,那还有别的女孩子能考上吗?可是,可是她们都没机会了。她们可能有的在弃婴塔里被野狗撕成一块一块叼得到处都是;也可能在尿桶里就被溺得睁不开眼,没吸上过一口人间的气;有的生下来就被当作兄弟的奴隶在灶间烧火做饭,长大以后又被转手给另一个男人当另一家的新奴隶!但总之,她们都不可能有念姐儿这种机会,能平等的站在考场上和男人们一较高下!

      黄娘子想哭啊!她抹着眼泪,哭得震天响。街坊邻居探着头,也有来搀扶她的,都说她是喜极而泣,被外甥金榜题名的巨大喜悦冲昏了头脑。可只有黄娘子知道,她是想为念姐儿——驰哥儿笑,可是她也想为天下女子一哭!

      驰哥儿在京师好几年,也没有回来,只写了信说自己现在是翰林院从七品的检讨,最最清贵的芝麻小官。黄娘子和杨窈娘对着信嘀嘀咕咕一阵研究,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驰哥儿之前在扬州府遇见的那位贵人,把她留在京师里,一定是要和她一起干大事。

      说这话的时候,杨壮正在旁边喝水,闻言笑得差点喷出来。黄娘子白了他一眼,炫耀的抖了抖那叠纸:“这是驰哥儿写给我们的,‘舅妈、娘亲’,哪有你这个舅舅的份儿——”

      其实她根本认不得字,“舅妈、娘亲”这几个字还是后来跟着江秀才学了几个字的窈娘指给她看的。

      杨壮忍俊不禁,也不跟妻子争辩,摆摆手说“好好好”,就出门去院子里干活儿了。黄娘子看够了,仔仔细细把信纸照着原先的褶子叠好,原模原样塞进信封里交给杨窈娘,说:“你可要收好了,这是驰哥儿的家书。她现在做了官老爷了,想必一定是很忙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寄来下一封。每一封你都要收收好,平日里没事就拿出来读一读,读的时候记得叫我一声。”

      杨窈娘笑着应了。

      直到今年过了正月,驰哥儿终于写了信回来,说自己在翰林院的考核里连拿了几年优,现下终于要外放了。现下新帝登基,命东宫监国,而她蒙了太子的青眼,恰巧就外放到了南直隶的松江府,擢了正六品的通判。

      那位监国的太子,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中,救了驰哥儿和盛会长的贵人!也是后来为驰哥儿掩护女子身份,赐名“江驰”的裕王世子!

      黄娘子和杨窈娘都喜不自胜,恨不得立马去庙里铸金身、捐香火,为这位有再造大恩的贵人立生祠,祈求他长命百岁。

      杨壮便笑话妻子和妹妹:“人家是皇爷的儿子,还是独生儿子,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以后小爷当了皇爷,那就是万岁,要活一万岁的!你俩还祈祷人家长命百岁,不是给人折寿了么?”

      黄娘子便恼得扑了过去,一把捂住了杨壮的嘴,叫他不许胡说。

      但不管家里怎么打闹,三个人还是记得正经事的——等开春北边官道的冰化了,驰哥儿就要回来上任了。

      黄娘子和杨窈娘又忙活了一个上午,锅里的肉汩汩的往外飘着香气,把从工匠镇上了工回来的杨壮熏了一个跟头,隔壁的小孩儿也纷纷扒着墙头往里看,口水都快成墙头上流成一条河。杨窈娘被孩子们可怜巴巴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红着脸避进去了,黄娘子可没这么好心,叉着腰把小孩儿们一个个骂回去,然后去屋子里张罗碗筷了。

      一家人又这样等啊等,等到日头都有些偏西了,才听到门口车轮滚滚,一个少年人有些喑哑的笑声响了起来:“请问,这里是杏花巷子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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