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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自欧阳氏死后,严世蕃、严绍庭等子孙不得不一直在家丁忧,朝中唯有严嵩一人当值。

      次辅徐阶上疏称严嵩“年登八十,本朝阁臣实未尝有,请加优礼”,得到皇帝批准。严家门楣更加荣光,严嵩也对徐阶和颜悦色许多。

      而此时,徐阶为严嵩引荐了裕王世子秦翊铮。

      “生来就是皇孙,二十来岁,年轻气盛,能懂什么道理?在扬州府听信别人的谗言,一时之间就走错了道,也是正常的。后来也受了责罚了,裕王殿下不也递了名帖来严府谢罪了么。”徐阶这样说到:“毕竟是皇长孙,惟中兄,你且放宽心,把这件事饶过去吧。”

      严嵩眯着眼睛,看着徐阶,后者面色始终一片平静,不动声色。

      许久,严嵩才倏而笑起来:“也好啊。正好庆儿得了孙子,明日在家中小宴,不若问问世子是否有空,得闲来坐一坐、喝杯酒吧。”

      徐阶点头:“自然。”

      严嵩虽位极人臣,年逾八十,却始终只有一位夫人欧阳氏陪伴在身旁,也只得了严世蕃一个儿子。欧阳夫人死时,可谓极尽哀荣。不过眼下欧阳夫人已经现时一年有余,严府虽仍在孝中,严世蕃及两个儿子都是好奢侈、喜玩乐的主儿,酒席开宴,张灯结彩,规格一点也不比平时少。

      坐在严府里不过一刻钟,翊铮就百无聊赖。虽然明面上她这次出席只是一个代表着裕王府向严家求和解的标志,走个过场而已,但是如果有得选,她还是不愿意在这里坐全程的。毕竟严家是个她只要走近就能闻到恶臭的地方。

      两名清秀俊朗的小厮,两名窈窕娇娆的婢女,争先恐后的依偎在她脚下。翊铮看着他们眼里绽放的狂热色彩,好似她是行走的仙丹,能令他们瞬间活命,为此不惜化身一片膏药,牢牢的贴附在她身上。

      所以平时严世蕃到底是怎么训练他们讨好客人的?

      她深吸一口气,冲着对面一脸看好戏神情的严世蕃比了个“止住”的手势,他哈哈大笑,四人不敢再往她身上贴,乖巧的瑟缩在了她脚边,宛如四只被锁链扣住了脖颈的小犬。

      “殿下不喜欢吗?”他自己也抱着两名美人,一手拿着酒樽,笑眯眯道。

      翊铮叹了口气:“她的喜好暂且不说,你这里的人太过热情,我实在招架不住。”

      “裕王府家教森严啊!”严世蕃再次大笑,仰头又饮了一口酒,含笑的眼光落在了四人之上:“所以殿下的意思是换一批来,对吧?”

      好似就在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翊铮的汗毛霎时竖起,久违的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而她身边这四人也好似感知到了威胁的小兽,纷纷颤抖起来,身子几乎完全贴伏在了地面上,头也不敢抬,更不敢求饶,只是在夜风里颤抖。

      “竟不能叫殿下高兴,真是无用。”严世蕃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旁边立刻有侍卫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这四人拖走了。那四人一直到被拖出院门,都没有发出哪怕一声哭泣或者求饶,完全颤成了漏筛。

      翊铮看了一眼严世蕃,他笑着又喝了口酒,正想说什么,大概是冷风呛进了喉咙里,剧烈的咳嗽起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身边那名娇美的少女竟然非常熟稔的弯下柔软的腰背,脖颈弯出优美的线条,张口冲着严世蕃。他看也没看,咳了几下,肥肉堆积的喉咙里传来一声巨大的蛄蛹,一团暗绿色的青痰就这样凌空飞出,准之又准的落入他身前少女的口中。少女面色如常,闭嘴不言,喉头一动,竟然就这样咽了下去。

      久违的恶心感又来了,这一次是猝不及防下她亲眼所见,比前两次都要强烈。纵然她养气功夫再好,也只觉得胃液逆流,瞬间就要将宴席中的食物呕出来。

      严世蕃却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竟然哈哈大笑起来,完好的那只独眼闪着光:“殿下见谅,这是臣精心调教的‘美人盂’,取妙龄少女接人香唾之意。殿下是没看到,每日我早起之时,我的‘美人盂’们都要赤身裸体、跪伏床前,唯有最得我心意的才能接到我的香唾,谓之‘香唾壶’!”

      他说这话时,面孔竟然得意到扭曲,平日里被训练得当的肥肉终于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窄小的颅骨都快挂不住四散的肥肉,任由它们把他的五官和着那股扭曲的骄傲和得意挤成一条一条蛆虫一般的阴影。那只瞎掉的眼睛在情绪激动之下也在一张一翕,宛如一方恶心的黑洞,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恶臭。

      “我知道裕王府美女如云,殿下可能对我的‘美人盂’不甚感兴趣。”他又一笑,招手唤来一名锦衣小厮,亦是眉目清秀、肤色白皙、身材高挑的一名少年,带着面具一般完美无瑕的微笑站在她身前,从眉梢的笑意到唇角的弧度都仿佛是量过,无比完美。

      他比了个手势,那少年便立刻张嘴,吐出一截粉色的舌头给她看,烛光映动之下,少年的两排牙齿洁白而整齐,如同琼珠碎玉。

      “殿下可喜欢他这张嘴?”严世蕃神神秘秘道:“这可是我精心训练的另外一种,他的嘴有大妙处!”

      此时翊铮已经麻木,勉强应到:“什么妙处?”大不了就是嘴上工夫罢了,她父王的婢妾们也并不是不会。

      她现在只想让严世蕃赶紧闭嘴。虽然这少年面容精致、笑意完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有种更加严重的不适之感。

      严世蕃嘴角咧开,独眼里闪动着光芒:“这个叫,‘肛狗’。殿下,‘肛狗’的舌头细软灵活,可比手纸好用!我保证,殿下只要试过一次‘肛狗’的妙处,就再也不想用那些手纸、棉巾了!”

      翊铮那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幻听了,或者在做梦。可是严世蕃的脸就怼在她面前,容不得她逃避一丝一毫。

      他犹未知足,伸手掐着少年的两边下颌,将那张嘴转过来让她看得更仔细:“殿下,看到这好牙口了吗!这条‘肛狗’是我府中最有天分却也最不驯的一条,刚开始时一直意图咬我。为了让他乖顺,也为了美观,我就用小锤子一点一点敲碎了他的牙,用白玉嵌银丝重新给他塑了一口完美又漂亮的新牙。殿下你看,现下他这张嘴多好看,多乖顺!只要你试一次,就再也不会习惯那些粗糙的手纸了!”

      翊铮看着这少年脸上仿佛用尺子丈量过的标准笑容,以及那一口整齐的白牙、粉嫩听话的舌头,一旁严世蕃狂热而绚烂的剖白,大概是实在恶心到极点,已经筋疲力竭,喉头的酸水涌动竟然平息了下来,只剩下一股麻木和疲倦。

      这个大周朝,已经烂了。只有一块完全腐烂的土壤,甚至是粪坑,才能长出严世蕃这样恶臭的蛆虫。

      可怕的是,她不知道这个歌舞升平的大周治下,还潜伏着多少只这样的蛆虫。只是他们没有严世蕃的运道,有个权势滔天的好爹;或者没有严世蕃的张狂,非要把践踏两个字摆到明面上来。

      章涵先生用了十年的教导告诉她“人”的重要性,告诉了她“人格”“人权”“人性”的尊崇地位,重塑了她整套精神体系。简行殊陪着她在易钗而弁、谋夺天下的路上汲汲营营了十年,在她无数次疲倦不堪想要放弃的时候,握着她的手指引她走下去。江驰和盛天澜用了功名、三十六条性命和那么多年的经营,为她指引了一条真正能救天下人的道路,能让两亿黎民“老有所依、幼有所养”的未来。

      然后,严世蕃用了一刻钟,把她视若珍宝的“人”践踏到了泥泞里,告诉她这个大周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她曾经引以为豪的姓氏,她曾经敬如神祇的祖父,整个秦氏皇族、包括她本人,就是天下人苦难的源头,九州两亿生民最大的痈疮。

      翊铮深深的凝视着严世蕃,在他期盼而狂热的眼神里,慢慢的笑了起来,甚至还举起双手为他鼓掌。

      二十年了,就在这一刻,她终于为自己写好了结局,为这个国家定下了未来。

      她终于,找到了整个计划里她最精准的定位,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应该走的路。

      自泓言真人入万寿宫后,皇帝便一天比一天信重他。泓言真人与皇帝久谈玄音妙法,时常有只言片语、玄虚疑布的敕文传递到内阁。然而自严世蕃丁忧在家后,严嵩毕竟年岁已高,再也不也同以前一样精准又快速的解析出皇帝的真实用意。连着迟疑了几次之后,皇帝便开始嫌弃严嵩垂垂老矣,转而更信重徐阶。徐阶推辞自己亦然老朽,推荐了文思敏捷、才华斐然而且年轻、精力旺盛的高拱入值西苑。

      严嵩自然是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战,同时也疑心皇帝是否已然开始疏远严家,透露了意欲重新引起皇帝注意、使之召回严世蕃、令其夺情的意思。

      严世蕃正苦思冥想间,却有一日,收到了一张青色印远山墨痕的名帖。

      “从七品的修撰,名帖也敢往我眼前递,你小子收了人家多少好处?”他沉下脸的时候,肥肉层层叠叠,显得那只瞎掉的眼睛更加阴森,盯得跪趴在地上的小厮冷汗连连,大呼“不敢”。

      “老爷,您不妨见一面这个江小官人,奴才听他说话,仿佛是真有办法!”小厮头也不敢抬:“就是因为他说了有法子令皇爷重新想起来爷的好,奴才才敢收他的名帖的!”

      严世蕃把那张名帖摔在小厮脸上,冷笑道:“要是这法子不行,大不了拿棒子把他赶出门去也就罢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仔细你的皮!”

      江驰甫一进门,先行大礼,口称“严大人”。严世蕃完全不接茬,只是在太师椅上坐得不动如山,轻轻刮了下茶盏,面无表情道:“盛天澜的义弟,刚考上两榜进士就来投奔严家?你是以为我的记性差到这个地步吗?江怀瑾。”

      江驰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旧身份,丝毫不慌,仍然挂着淡笑:“当年琼花案,严大人与裕王世子都能放下成见,化金戈为玉帛,怎么到了在下这里,就要死抓着过往不放呢?”

      严世蕃道:“你当初为盛天澜奔走呼号,连登闻鼓都去敲了。盛天澜和我有血仇,你现在跑来为我献策,你觉得我敢用?”

      江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昔日我一贫如洗,身无分文,需要盛天澜资助,自然可以放得下身段,与他兄弟相交。可如今我已是二甲进士,他不过一介贱商,如何能再与我平起平坐?只要我好用,严大人为何不敢用。在严相公和严大人的眼皮子底下,难道我一个入仕不到两年的修撰还能翻了天去吗?”

      严世蕃的脸上依旧很冷:“管你多少理由,小心驶得万年船。滚出去!”

      下人们拿大棒子把江驰乱棍打了出去。

      江驰一边“哎哎”呼号,一边狼狈不堪的躲避,最后被一把掼出了朱漆大门,铜环还在门上剧烈的摆了几下,里面传来“喀”的一声落锁声。她无奈的理了理衣摆,在大街上左右行人惊讶的眼神里,挺直了腰杆,四平八稳的走了。

      十月,西南地动,六部焦头烂额,又召开朝会商讨赈灾事宜。这场讨论一直从早朝开到了夜幕,百官各执一词、众口难调,次辅徐阶无法主持大局,只好请首辅严嵩出面决断。大殿之中,徐阶呼喊“惟中兄”数声皆无所应,众臣纳罕,回头寻去,却发现八十岁的严嵩靠在殿柱旁,竟然精神不济,以至于恹恹睡了过去。

      朝臣不由得窃窃私语。

      皇帝亲眼见到了严嵩须发花白、老眼昏花的样子,不知作何感想,对老迈和死亡的恐惧仿佛又加深了一分,连带着对严嵩本人也更冷淡了。次日,皇帝在西苑召泓言真人,请求为他卜卦、敬问苍天,出海寻仙的明永是否真的有希望带着不老药回来。

      泓言沉吟片刻,道:“点石成金、炼丹固元,小道可;卜卦问辞、叩问吉凶,还请小道推荐一位真正的行家。”

      皇帝:“仙长但说无妨。”

      泓言:“大高玄殿,蓝道行。”

      皇帝:“召。”

      初,方士蓝道行以箕幸,上故有所问,密封使中官至箕所焚之。不能答,则咎中官秽。中官乃合方士,启示而后焚之,每答具如旨。上问:“今天下何以不治?”对曰:“贤不竟用,不肖不退耳。”则问其贤否,对曰:“贤如徐阶、杨博,不肖如嵩。”上心动。

      鄢懋卿、万寀复私致道行,许以金,令其委罪徐阶,则无事矣。道行大言曰:“除贪官,自是皇上本意;纠贪罪,自是御史本职,何与徐阁老事!”

      一日,从容问辅臣贤否,道行遂诈为箕仙对,具言嵩父子弄权状。上曰:“果尔,上玄何不殛之?”诡曰:“留待皇帝正法。”

      西苑的流言传至朝中,严嵩的反应很大——严世蕃之子严鸿亟以“捏造谶言、欺瞒罔上”的罪名,隔日就将蓝道行抓入诏狱,转天便拖出了蓝道行血迹斑斑。不成人形的尸体,号称“自认其罪、羞愧自尽”,并一张按着蓝道行血指纹的认罪书。

      西苑之中的皇帝并不关心一个小小道士的生死,直到十一月万寿宫失火,皇帝虽未受伤,却也有些心悸,欲传蓝道行占卜吉凶。大太监冯保不经意提起,大高玄殿的蓝道长早在半月之前,便因着捏造谶语、妖言惑众的罪名自尽了。

      皇帝的眼睛那一瞬间就沉了下来:“是谁首告?”

      冯保垂着眼睛,恭谨道:“刑部的主事,严鸿亟大人。”

      皇帝自幼记忆过人,近乎过目不忘。如今虽然年岁渐长,久不理朝政,但百官朝臣也俱在心中。他闭上眼睛,只思考了短短几息,便问道:“严嵩的次孙?”

      冯保道:“正是。”

      皇帝倏而沉默下来,脸色平静,不知在思考什么。

      蓝道行事毕,严世蕃更急于回到朝廷,而江驰再三拜谒,又数次被打出严府。直到第六次,严世蕃终于同意接见她。

      “说你的办法。”严世蕃阴恻恻道:“若好用,以后自有你的好处。若无用,你的芝麻小官也就做到头了!”

      江驰不气不恼,依然端端正正先行个礼,尔后道:“大人可听说了十一月万寿宫失火之事?”

      严世蕃不耐道:“自然。皇上意欲移宫修养,这谁都知道!”

      “我听说南苑重华宫是严大人两年前,还在工部侍郎的位置上时主持修葺的。”江驰道:“如若这次皇上移宫南苑,见重华宫雕栏画栋、气宇轩昂,兴来之下夸个一两句,再有体贴的大珰趁势提起,南苑为忠心耿耿、体贴上意的严侍郎所修,不知皇上是否会想起大人的功劳?”

      严世蕃皱起眉头,思索再三。

      江驰见他意动,也并不纠缠,再次行了礼告退。严世蕃正在思考,无心与她客气,随便摆了摆手就让她走了。

      这次她终于不是被大棒子“送”出来的了。

      走出严府,江驰深深地吐了一口长气,自嘲的想。她回身望了一眼严府金粉朱漆、气势饱满的两扇大门,无声的笑了一下,背着双手,哼着岳州府方言的小曲,在过往行人已经从“惊异”转为“见怪不怪”的眼神中大摇大摆的走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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