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 3 章 ...
-
炙热的阳光照亮了普吉岛的清晨,徐徐清风夹杂着昨夜的凉意。吴树一人在餐厅一角,对面空荡荡一个位置,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酒,另一半已经空了。
浅山远远看到他凝视的目光,像一盏夜灯,在日光下,只有点着的人才看得见。
米米拉着浅山和言淑要去靠露天泳池的餐台去坐,路过吴树,却见吴树直接醉倒在地上。
言淑喊来服务员,指着他说,“那个人好像喝醉了,去看看吧。”
可是服务员也拉不起吴树。浅山脱开米米的手,对言淑说,“我去看看吧。你带米米去用餐。”
浅山扶他进客房,吴树便冲进洗浴间,趴在马桶上吐了起来。
吴树拉着他的袖子说,“帮我放水,我泡一会。”
浴缸的水渐渐满了,浅山把吴树扶起来,“你能脱衣服吗?”
吴树一把推开他,自己扶着浴缸贴上去,“我自己来。”
还没等浅山反应过来,吴树已经整个人跌进浴缸,他赶忙过去,伸手要把他捞起来,却被吴树一把也拉进浴缸,溅出了半缸的水。
浅山踉跄一下,双手撑住浴缸的两边把手,站稳后,赶紧把吴树从水下拉起来,因为连呛了几口水,挣扎出来一个劲的咳嗽。浅山一身的衬衫湿了大半,湿漉漉的头发耷拉下来。一滴滴落在吴树的脸上。
浅山收住了生气,“你这把我一身都弄湿了。”
吴树反倒抱怨,“看你这样湿身,更性感了。你怎么度假还穿衬衫?”
“我今天约了个律师见面。”
“哦,是哪个律师?兴许我认识。“
“周律师,普恒的。”说着,浅山从旁边拿来一条浴巾擦拭身上的水。
“我应该认识。”吴树说着,把手伸去浅山衬衫湿漉漉,那贴在胸口的地方。
浅山说,“我看你是假醉。还没等我挑逗你,你倒是先捉弄起我来了。”
看着浅山嘴角邪魅的笑容,吴树反倒正经起来,说,“我还是醉的。你回去换衣服吧,别让你家人等你。”
说完,又把半张脸埋进了水里。
还没走到门口,浅山回头句,“你一直让我想到一个人。”
吴树并不开心,“可能我长得普通吧,谁都可以像。”
浅山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然后走了。
看着浅山走去的背景。吴树想,这个在情场流连忘返的男人,从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放纵别情的偶遇,他的智慧,足够应付他的妻子和一众情人。哪怕他的妻子或者情人都不在了,他也能在下次偶遇的情欲中快速收拾起掉落的心情。
他慢慢躺下,又一次将水淹没自己,他想起七年前那次和父母的争吵。他记得他们看完录像带后瑟瑟发抖的愤怒。如果仅有他一个人看到这个视频,他会感谢这个手持摄像机的人,这份快乐简单到不能与任何人分享。可是肇事者不光将视频寄给了他的父母,连同他所在的报社的每一个人,在开始鲜亮一天的新邮件上,都有了这一段不为人告知的视频。
接着就是被解聘,连同在新闻界小圈子里都流传着他异样的眼光和流言蜚语。原本计划的普吉岛度假变成了无休无止的争吵和摔打,无数的电话微信像潮水一般无休无尽,却不是给他在找一个出路,而是关上一扇又一扇的门。
“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这句话如闪电一般,惊起了吴树的每一个噩梦。
那一夜,吴树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他站在黑色的潮水面前,看不出一线生机。无论是事业、爱情、家庭,他都看不出希望。他仅仅留了一封定时邮件,在第二日的凌晨,一则草拟的新闻稿会发给他的同事,然后会有人将写着这封新闻的报纸,投递至推他进入死亡坟墓的人。
这一个渺小的愿望,仅是成为别人的梦魇。
他渐渐走进海去,成了一个幽灵。潮水一次次打在他的脸上,比白天的欢乐海浪更有力量。只有海水从鼻子、眼睛、耳朵流入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真实的存在。他像是在奔赴一个远去的爱情,走向死亡。
浅山回到房间,他昨晚有点失眠,这会困意又上来了,先是把湿衣服换下,然后给周律师发微信推迟了见面。蹭着刚刚吴树把手放在自己胸口的那份触感,他静静地睡过去了。
他梦见在耶路撒冷的一个明亮阳台,日光倾泻进来,堆满了圣贤之书的角落,楼下是朝圣的人群,穿着粗布陋衣,只有眼神能够感受到他们来自信仰的富余,而吴树,慵懒地依靠在灰黄的窗户上,穿着一件柔软的白色衬衫,下垂已经从黑色麻布裤子抽出来,浅山一粒粒解开他的扣子,他低下头,却被日光照得看不清害羞的绯红,厚重的书籍飞扬着陈旧的灰尘,他们拥抱在一起,快感和疼痛在吴树的脸上难以分辨,汗水穿过他柔软的头发,浸湿了身下翻开的久久不能忏悔的断言。下一秒,吴树却突然消失,浅山只身一人孤独地蹲坐在阳台上,他看见吴树正被楼下突然暴动的人群,像潮水一样被拉上了绞刑台,在他来不及奔赴的瞬间,吴树已经痛苦地闭上眼,双手无力耷拉在空中。
浅山惊醒过来,满头大汗,妻子已经起床。他想起七年前收到的匿名信,里面只有一个豆腐块的新闻,关于一个在普吉岛自杀的男孩,那张年轻的书生照片成为了他之后时常突如其来的梦魇。
“你醒了?”妻子的声音,“你好像又做噩梦了。”
“几点了?”
“下午三点了。”
浅山说,“我下午约了个电话会议。不陪你们了。”
“那你记得晚上要和米米去看奇幻秀表演的,你可别迟到。”
浅山突然想到,晚上还有安排,便草草答应,又问起妻子的感冒是否好些和一些家里的近况,例行公事一般。收拾好后便又去了吴树的房间。
敲开门看着午后阳光下的吴树,像二月画眉飞上枝头的春意,还没退去冬日的寒冷,却添上了晨曦的光泽。现在是泰国的雨季,难得的干燥天。
浅山问,“你今天什么安排?”
“现在没事,晚上我男朋友来。”
浅山说,“那现在陪我去趟医院吧。”
“什么事?”
“我想去打听件事。关于以前的,”浅山想了想说,“一个熟人的事。”
吴树心里像是系上了一只沉甸甸的石块。他宁愿眼前的这个人如同他猜测的一般,放荡自由,有着精明的头脑和淡漠人情的果敢。他知道,即便自己心怀怨恨,也无法向一个温柔怜惜的仇人,捅上那致命的一刀。于是半知半觉地答应下来,陪着出了酒店,上了车。
浅山看着他,不由自主的问道,“你遇到过曾经见过的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吴树笑着说,“你以为是冬季恋歌呢。”
浅山更认真地问,“你见过我吗?”
他认真地端详着他,说,“我见过太多人了吧,你这一张,却特别起来。”
吴树转头看着远处的海,自言自语一般,“你看远处的岛,寂寥而荒漠,以前我总以为,岛是岛,陆地是陆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岛屿是陆地的一部分。于是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海水退去,岛屿其实就和陆地连在一块。所以,任何人都不用害怕孤单,因为浪有涨就有退,只要你肯一直等待,就能够逐渐靠近陆地。可是我错了,海水不会退去,海水只会将相信这些话的人淹没。”
“那你在相信什么?”
吴树说,“如果浪不退,就涨潮吧,那样,每一块陆地都是一座孤独的岛屿了。”
出租车停在一家私立医院,有中文导医,浅山问起关于七年前国人海难的事,导医咨询了几个电话,才确认七年前确实有个海难,是位男士,但是年龄和其他信息一概已经问不到了。
吴树沉默起来,他傻傻的看着浅山和另一个人对话,却轰隆隆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支撑着他站立的那根脊梁骨仿佛被抽走一般,恍恍惚惚,漂浮不定。他曾经的眼泪已经流尽,或者失去灵魂的身体不再需要眼泪。
医院的过道来往着整齐划一的病服,吴树迷茫着往里面走着,曾经他也是这么走着,日复一日看着窗子外虚度的好光景。院子里的各色病人咿咿呀呀的胡言乱语,或者说的是禅语。他曾经如此消弥的时光仿佛就在昨日,所以倍感亲切。
吴树向一个用树杈在地上涂鸦的小孩走去,蹲下,孩子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一个护士小跑过来,从身后抱着小孩,和吴树说,“孩子有抑郁症,怕生人。”
吴树从口袋掏出几颗糖,打开一颗,让进自己嘴里,摆出开心的表情,然后剩下几个塞进小孩手中,说,“糖,甜的,就不怕了。”
小孩终于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温暖的消毒药水味道,让吴树感到安心,他走进院子,在一棵苍莽大树下的木椅坐了下来,脑子里算着今天的日子,医院外的人算的是未来的日子,医院内的算的是过去的日子。他好像还有药没有吃,还有医生没有检查,他做错了很多事,只留悔恨。
浅山看他举止奇怪,喊他,“吴树,你在哪里干什么呢?”
吴树醒了过来,应了句,“承宗。”
浅山看着他不舒服,借了辆摩托车送他回了酒店。下了车,浅山去附近的便利店买防蚊液,吴树向回酒店的路走去,看着浅山的女儿被酒店门口的土狗狂吠,逼到了篱笆的角落。
吴树不知哪里的勇气,过去抱起她就往酒店跑,狗跟在后面一直追,他跑过酒店的大堂和游泳池,直到宾客们都将目光抛向这一场追逐。吴树想到自己的父亲,在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自己,成为了一面世界上最安全的墙。
言淑这才跑了过来,接过米米,“不好意思,我在一边预约SPA,没有留意。谢谢了。”
又拉着米米说,“米米,快谢谢哥哥。”
吴树只是看到浅山站在游泳池的另一端怔怔地看着他们。他没说一句话,回房间了。
约的周律师在大堂见面,浅山先把妻子和米米支走了。周律师把最后浅山移民的计划告诉他。
他说,“财产呢?”
“按照那次国际述标会后来与境外公司签订的合同,现在境内的公司会按照违约条款向境外公司支付几倍的违约金,加上之前本来就作为投资出去的钱,你境内的公司没多少钱,也不好带走了。”
“那就留给她吧。米米的基金没问题吧。”无论再讨厌,终究她还是做过他的妻子。
周律师说,“没问题,都安排好了。”
“多谢你了,到时候你办妥了,和家人来美国找我。”浅山想了想说,“可能会有变动,多带一个人走,应该不难,到时候和你说。”
“谁啊?Ella、Shirley还是Molly?”周律师对浅山倒是知根知底。
“别瞎猜,都不是,一个男生。”
“哟。”周律师打趣道,“没想到要换个身份,连兴趣也换了。”
“倒不是这么说,”浅山锤了一锤他,“我以后和你说,先走了。”
晚上浅山浑浑噩噩地去陪家人看奇幻秀了。精彩怪诞的奇幻秀像是浓缩着一个人悲喜无常的一生,在走马观花的交错中得到或失去,都变得麻木不仁。有时候浅山会思考,现在的自己和三十岁的自己有什么不同,当初的冲动是否已经被磨平到安于世事的轨道当中,结婚、婚外情、逃离,或者现在的自己比当初更冲动,可是冲动或是逃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浅山一路抱着米米,他或许不喜欢女儿,仅仅是因为厌恶妻子如算术般的简单智慧和计谋,那些电视剧里赋予女人的机关和依附在愚蠢男人的想象。他不知道多年以后再见到女儿的时候,女儿是否已经长大成如妻子一般的妇人,重复着约束老公和管理家庭的工作。在他心中,家庭这个满是诱惑的词语,被人们寄予了太多期望,或者仅仅是逃离真实生活的堡垒。
男朋友来的时候,吴树正在阳台上看着黄昏,光倾泻在大片大片的龟背树叶上,他的眼中周旋着绿色的如极光的幻境。
他叫承宗,六年前抑郁症时认识的人。逐步摆脱他的忧郁症的时光里,承宗成为了他的那座山。吴树是个跌落悬崖的人,而他,却是一个登山的徒步者。他们的相遇,仅仅是一个巧合。他叫他吃药,他便吃药。他叫他睡觉,他便睡觉。他要他,他便给了他。
吴树问,“公司忙吗?”
“挺忙的。合作伙伴的财务团队太弱了,和他们对账可以烦死人。本来早上的飞机来的,硬生生拖到现在。”
“那你可以不必来的,挺折腾的。”
“不放心你。来照顾你。”说着承宗换上了一套运动短衣短裤。“话说这几天都干嘛了?”
其实承宗是不放心他,吴树知道。
“没干嘛。”
承宗问,“你之前不是一直学开船来着么,这次来有没有出海?”
“没有。过几天再去吧。”
“倒是没有之前积极了。”
“都学会了,还积极什么。”
“我准备去沙滩上跑个步,你要一起吗?”
“不了。你去吧。”
承宗跳到吴树面前,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低头轻吻他。
“你这次怎么带着那枚戒指?”他指的是吴树用绳子系在颈上的白金戒指,藏在衣服里。“我记得你好几年没带过了。”
“今天突然想起来了,就带着。”吴树解释,“我还是放下来吧,别弄丢了。”
“奇奇怪怪的。”
承宗的脸上总是一副青春活力的年轻模样,已然三十岁了,却还是散发着大学时代篮球场上的青涩汗味。或许是海外留学的原因,使得他对一切的事物或是情况都怀着积极心态,吴树很好奇,承宗到底喜欢自己什么,阴晴不定的性格和隐忍悲观的生活态度都让他对自己感到怀疑。
“他或许就是荤的吃多了,想吃点素的。”之前吴树的朋友这么回答他。
吴树笑着反驳,“可是我也不素啊。”
可是与承宗的良夜始终达不到吴树的快乐,如同他在球场上的横冲直撞,只认为力量是完成刺激的最佳方式。这么多年的情侣生活之中,吴树始终怀念与浅山的一夜浪漫,像是挂在窗外皓亮月色一样遥远。
吴树低头摸了摸那戒指,六年前他曾经信守和浅山的承诺,要把这枚戒指还给他,可是当他走到那个楼下时候,看到热闹的婚礼连着鞭炮喧天,再一看到那个熟悉的新郎面孔,便一切都冷下来了。初春的风果然格外凉,即使婚礼再欢腾也是冷飕飕一片,冻得他连路也走不动了。
房间的电话响了。吴树接起来,浅山说,“是我。”
“回来了?”
“还在路上。明天你什么安排。”
“我陪男朋友去潜水。下午回来。”
“哦。男朋友来了?是不是叫承宗的。”
“对。你怎么知道?”
吴树忘记了自己在医院唤过的名字。
“听你提到过。”浅山停了两秒,说,“那明晚和我一家人吃饭吧。今天谢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小事。”
“那什么事是大事?”浅山笑着说,“酒店的自助餐吧,大家都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