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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禁心者难禁欲 人治法治君臣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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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
夜色如水,月光缠绵。
殿宇巍峨,一片寂静,唯有竹林深处传出“刷刷”急响。
剑气凌厉,习习生风,吹动枯绿竹叶飘落而下。
赫炎赤膊挥剑,热气蒸腾,一身精悍肌肉被汗水打湿,在月光下更显鲜明。
蓦地,数名剑士自四方八面袭来,利刃化蛇,血口狰狞,狂速咬向中心。
赫炎寒眸一闪,腾空跃起,剑芒森寒,蓦地挥出一片银光,如巨龙咆哮,张牙舞爪,招招狠戾。
激战中劲力迸发,震得竹叶纷飞,沙石起粒。
赫炎剑势猛厉,气劲汹涌,出手霸道,如肆意翱翔的巨龙,正自肆意享受着撕咬猎物的快感。
不知缠斗几何,剑士们终是不耐,长剑纷落,四散败落。
“陛下,已经第六波了,该……歇息了。” 冷言在旁肃声提醒。
赫炎微微皱眉,利剑收鞘,深深呼出口长气。
一时身轻体乏,心绪归宁,长久郁结的暴虐冲动终得纾解。
身为君王,要宽仁大度,要沉稳耐劳,要惩治有道,要举止威严,要言辞得当……
还要……压抑欲望。
赫炎闭了闭眼,吸入一口秋夜清新的冷气,梦中那被他反复纠缠染满凄婉艳色的诱人身影终于得以解脱,对他露出了平日清浅的淡雅微笑。
赫炎唇角微勾,只觉月光温柔,清风拂掠,所有戾气尽数消弭。
他,又恢复了深沉冷静的君王气度。
“所以那女子进了商香阁?”
“是。”
寝殿内,赫炎舒展四肢,靠着浴池,听着屏风后的下属汇报情报。
“陛下是否需要抓她回来?”
“算了,一个可怜的弱女子罢了,既然他不想为难她,本王自有不会。”
“是。”
“商香阁可还有别的动静?”
“没了。近日里面如常安静,只是负责书信的使者出入频繁。其中和相府的书信也明显增多,陛下还需要我们去查内容吗?”
“哼嗯……无妨,只要该在的人还在就行。”
赫炎盯着手掌捧起的一汪清水,似在自言自语,“掌控的手段一定要有,但不一定……需要使用。”
他紧紧握拳,清水便顺着指缝流泻殆尽。
苦笑一声,赫炎放松身子,享受着水波轻抚微痒的舒适,“讲点本王想听的。”
“是。沈大人回府后,休憩片刻便直接用膳,饭量如常,并无异样。一小碗米饭,一碗药膳补汤,几盘清淡小菜。饭后依旧在花园散步,这次披了陛下早先送去的薄毛氅,多走了大概一刻钟。随后回到书房忙碌,大概有一个时辰,这期间除了叶方去送汤药点心,并未让人打扰。离开书房后,依旧是在院中练剑,练了大概一炷香的时辰便显得有些疲惫,就回房了沐浴了。这次,大人说怕会影响翌日的早起和精神,所以让林裳将安神汤的分量减少了点,但在房内却多加了一根安神香。属下来时,大人已按陛下规定的时辰内灭了烛火,想必已是安睡……”
赫炎闭目细听,时而颔首,仿若是在就着一首悠扬婉转的美妙曲子脑补沉醉。
待属下禀报完毕,他扬了扬手,“好,退下吧。若半夜有异,还是即刻来报。”
“是!”
属下离去后,赫炎方一声长叹,睁开了双眼,对着池中之水唉声叹气、顾影自怜。
想他大好男儿、精力旺盛,好歹还算个一国之君,这日理万机后的放松休闲,居然就只有练剑、泡浴以及……探听爱人日常。
还真是位……清心寡欲到让人感动的圣贤之君啊。
赫炎自嘲一笑,嘴里微微泛苦。
想他明明有美人在侧,明明和美人心意互通,怎么就落得这般“凄凉孤苦”了?
虽说是大事临近,需养精蓄锐,但是……难道不是和爱人同衾共枕、如胶似漆,才更能养精蓄锐、直面大敌?
眼见他这未来帝后有着一到重要关头就要清心寡欲、闭关严修的优良品行,他将来的“幸”福生活很是堪忧啊……
早知道……就该在沈离凌的药酒里加上一味催情剂才对!
不过……想起爱人那苍白脆弱又难藏倦意的脸,赫炎终归还是打消了念头。
以沈离凌的性子,愈是大事临近,愈是不肯懈怠,哪怕他执意为他揽掉大量政务,他也不会轻易放松,他又怎能忍心让他的人累上加累。
可惜,他的心深明大义、温柔体恤,他的身却是……伤风败俗、色胆包天。整日两厢争斗,实在难为他这个意志不坚的主人。
果然……还是该将人禁锢起来才对!
赫炎深长呼吸,将体内骤然而起的暴戾冲动,缓缓压下。
他的人一心为他谋划大计,殚精竭虑、严阵以待,他却时刻想着如何将人囚入牢笼、困在榻上……未免……
太混账了!
赫炎愤愤骂着,瞪了一眼藏在水中蠢蠢欲动的混账东西。
其实他也知道,沈离凌不让他碰的原因,不只是这一个。
那日陆飞因为他的特意安排而提前入宫,难得没辜负他的厚望聪明了一回,总算是识破了他和沈离凌的私情。
他的人想要随遇而安,他就偏要让他无路可退。
这样,沈离凌就是想要赖账,也不可能了。
他知道沈离凌的心结还有很多,但没关系,他有信心为他一一解除。
事情需要一件一件去做,他也有耐心,一点一点去谋。
只是令他没想到是,那日沈离凌竟会对他表露心迹。
那句“我既已心悦陛下”一旦想起,便仍能让他浑身热颤,甜蜜酥麻,整个胸口都似要炸裂一般。
当时,他就后悔让陆飞入宫了。那一日,他本该推掉一切事务,直接将人抱至寝殿几天几日都不再出来……
可惜的是,他只激烈餍足了一次,沈离凌就开始固定回府,不让他碰了。
他的人复礼克己、自缚深重,让他在陆飞面前坦露此等私情自是不易。他愿意给他时间,让他慢慢习惯,但是……
这种明明近在咫尺,却还是难以掌控,明明心意相通,却还是会随时逃离的感觉……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可即使这样,他也不想表露出一分不快。
沈离凌喜欢的是贤明大度的能君,是成熟沉稳的大人,而不是……一个随时吃醋、随时发情的野蛮少年。
他若是知道自己在大事将临之际,还一味沉湎淫逸,怕是要对他失望了。
身为君王,他需要做的事还很多,想为沈离凌做的事也还很多,远未达到能美人在侧、高枕无忧的时候。
眼下最重要的,是封禅大典,他要认真准备,确保沈离凌的安危。
而在大典之前最重要的,是……解决赵氏!
赫炎双眼微眯,眸光骤寒。
沈离凌心有远志,不愿浪费精力与小人纠缠。他却知道以赵许的秉性,这次多少是要找沈离凌麻烦的。
从密探那带回的消息,已知赵许开始秘密招揽各种剑客武士,似乎是要组个大局干票大的。
赫炎相信赵许还没胆子敢在他眼皮底下伤害沈离凌,但总是这么找他的人麻烦,他也就不想客气了。尤其是他那个混蛋儿子赵元,每次看沈离凌的眼神都不对,他早就想将其大卸八块了。
赵元案底颇多,但仗着家族身份,又颇为聪明,总能找到脱罪方法。沈离凌对他犯下的案子早有关注,却也因没有关键证据,而只能按兵不动。
之前考虑恩情和时机,他一直没动赵氏,但不代表他不会动。这次赵许既然还不老实,那就别怪他提前开刀了。
至于冯氏,赵冯两人关系要好,要说这次没他参与,也不可能。不过,冯瑜性子更稳,做事也更谨慎,又有冯仪这个将军兄弟仰仗,一片大好前途,不至于为他人冒险。
总之,冯瑜只要做好他的臣子,就算是贪图一些权财,他也会看在冯将军的面子上,不乱动他。冯瑜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牵扯到沈离凌,还是不能大意。冯府人少嘴严,他便只能增加对冯府外的监视。
就这样,赫炎一连几日都是一边查看各路密报判断赵许的行动计划,一边对早就搜集的赵氏罪证抽丝剥茧,研究如何下手。如此,在日常繁务和大典谋划之外,就变得更加繁忙了。
考虑到还不是让沈离凌和陆飞知道的时候,他便每次都只等两人议事退安后,才拿出相关文书仔细审看。
这番忙碌,倒是让他少了几分欲念哀怨,多了几分君王得体。
沈离凌和他不同。
他只要见到沈离凌,就忍不住想要亲近碰触,想要耳鬓厮磨,想要水乳交融。
沈离凌见到他,却似只会想到君臣之礼、人臣之责。就算是情动难耐,也是被他主动挑逗后的被动反应。到了榻上,更是君子端方、含蓄隐忍,倒是每次都能宛若处子般地让人欲罢不能。
不过,虽然他很享受美人慌乱时的勾人心痒,羞怯时的无力抵抗,迷乱时的任他摆布……
如此想着,赫炎一身燥热,只能恨恨沉入水底。
唉……若能得美人一次见色起意、投怀送抱,他也算此生足矣!
心爱之人从来不会对他主动产生“兴趣”,实在很难不让他自我怀疑、心灰意冷。
但思及终于赢来的“心悦”二字,又觉甘之如饴、再无怨言。
回想这几日沈离凌强装淡漠、故意疏离的谨慎,对比之前冷若冰霜、拒之千里的绝情,倒也多了种纯然无辜、欲拒还迎的色气。
他已见识过春色无边,再见冰雪清纯时,便难免要眼色不净、心生污浊。
就如今日殿内,沈离凌忙着公文,他却还是耐不住性子偏要过去招惹一番才行。虽说言辞还算得体,但看着沈离凌那蹙眉沉静的清冷神色,便实在难以移开视线,只觉得自己的人君子温润、白玉无暇。
转念又想到,在这看似沉静如雪的表面下,还藏着份蛟龙潜水、一飞冲天的惊艳魄力,便愈发觉得心痒难耐,愈发想要对其肆意凌辱、将其弄糟弄乱……
待察觉自己呼吸变乱,他忙寒暄几句,带着满脑子的不堪画面落荒而逃,直逃到陆飞那刚直不阿的正义面孔前,才好好清醒了一把。
这几日他表现良好,可不想功亏一篑。
反正只要等到沈离凌想开了后,对他不再疏离,他就会加倍讨回来。
至于何时能讨……
嗯……
赫炎猛地冲出水面,一把抹去脸上水痕,狠狠皱眉。
总不至于……要等到大典结束吧?!
那他这君王当的,还真是……度日如年。
好在之后发生的事实证明,确实不至于等那么久。
但是在那之前,他也确实低估了沈离凌的定力,以及……挑战他耐心的实力。
翌日议事。
沈离凌眼底淡淡乌青,看似并未睡好,但和陆飞商议如何排查古寒山附近的商贾小贩以及士兵该如何混入时,仍是眸光清亮、言思缜密。
赫炎一直没找到机会和沈离凌对视,紧紧盯了他半晌,突然开口,“私商庞杂,不好管理,爱卿当初为何还要商权下放,减少官商?”
问语犀利,还含了治国之思,沈离凌不敢怠慢,忙认真道,“官商行事规制繁多,笨重滞后,跟不上商贸变化,而利益多归朝堂,不仅容易滋生腐败,还难以调动百姓之力,失去与民共荣的优势。”
赫炎仍无所动,只静静看着他的眼睛。
沈离凌凝思片刻,缓和口气,“不知陛下,可会想要掌控树木的生长之道?”
赫炎扬眉一笑,“若是可以,也不是不行。”
沈离凌一怔,也不由笑了,继而垂眼忖道,“万物生长有其自然之道,就算可以嫁接、庇佑,也不过勉强左右,比不过自然生长的茁壮茂盛。可见,自然生长才能生机勃勃,不断焕发出新的力量。商贸发展亦有其道,商铺地点、资金流动、货物运转、热卖更迭,都有专门的学问。私商自由,寻利而为,日夜实践,总能摸索出其中门道。如此活力与智慧,不是官商规划可以达到的。人们喜欢什么、追捧什么、什么是大势所趋,就如民心一般,不是靠外力就能掌控的。只有让其中之道自行发挥,才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赫炎似有所悟,又略带“挑衅”地一笑,“可我看爱卿就很有天分,很懂门道,还总能引导商机,甚至可以玩弄诸国富商巨贾于股掌之间。若我将官商之权皆交付于你,岂不正好?”
沈离凌又是一怔,见赫炎不似玩笑,正色温言,“微臣谢陛下抬爱。只是,商贸如战场,需要实战才能得出经验,而结果也不是一人可控。尤其是涉及国之命脉巨富,若只交予一人,实在太过冒险。”
看赫炎眉宇若思,沈离凌轻声又道,“陛下有没有想过,若臣是个私欲贪婪、不折手段之人会怎样?陛下因信任我,将一国财力交付于我,万民众商便会随着陛下的信任而跟随我,可我若失误了呢?贪心了呢?或是刚开始清正却渐渐昏聩了呢?将万民之财耗在宠佞之上,赫鸾国力岂不危险?诸国商贾若因信赫鸾而信我,却又因我而遭受损失,赫鸾之名岂不危险?所以,商贸放权,再以严规详制来监管,才是上策。就像陛下上次所说,治国应依法度办事,也是同样的道理。简单来说,就是人治不如法治。”
说起这个话题,沈离凌尚有许多思想心得,此刻也未做细想,便脱口而出一句总论,“故而为君者,不可尽信一人,治国者,不可背弃规制。”
一语轻落,赫炎倏地皱眉,陷入沉默。
陆飞手敲几案,颔首附念。
他已见过君臣二人治国理政时的文武互补、双剑合璧,再听二人思想交流时的深刻碰撞、互相融合,更觉欣喜感慨。
如此君臣,正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就该相辅相成、共图大业。
两人君明臣贤的契合表面,亦藏着思想交锋的精彩对阵,让他这旁听者听地也是津津有味。
有时,他也会看着运筹帷幄、默契补充的二人,突发感慨。
这两人要是有一天成为了对手,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思毕,又觉自己可笑。
此时,他仍兀自乱想,却听赫炎一句发问,一惊回神。
赫炎语气不善,似乎还带了点火气,“所以爱卿的意思是,规制大于君心?”
沈离凌眸光微闪,但并未逃避,“君心于国,自然为大,只是也要遵循一定规制。有的规制不合时宜,难免需要更改,可是有的规制,却是治国根基,不可妄动。就如孤王朝时礼乐崩坏,方有如今乱世。乱世治国,便不可再失了根基规制的维系。”
“根基规制?” 赫炎眸光一闪,突然盯住了他,“就像是君臣之礼、阴阳之道?”
沈离凌一愣,望向赫炎,却见赫炎眼神执拗,紧紧逼视。
他暗觉气氛不妙,却又无法说出违心之言,只好垂眼轻叹,道,“……阴阳失调,则万物难生。君臣失礼,则朝堂难宁。”
赫炎没有说话,仍灼灼看他。
沈离凌脸上渐无血色,气息也微微颤抖,但仍恪守臣责,沉声继续,“君不君、臣不臣,方有诸国之内,臣子谋逆屡见不鲜。可见,君臣之礼、阴阳之道……确不可违。”
一语话毕,满室死寂。
陆飞坐立难安,看看沈离凌,再看看赫炎,顿觉一身冷汗,不敢妄动。
苍天啊,他刚才只是随便想想,不用真的让两人对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