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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廿四回 信难信信里存疑,疑可疑疑中有信(上) ...
忠州府的日子原本寡淡如水,骤然间来了这许多建京的贵客,府衙上下皆忙得鸡飞狗跳不亦乐乎。闲散如大爷我,因着钦差的队伍中有孙擎与丞昀两位熟人,也须得夜以继日地串门子了。
这自然引得某尊在榻上装病装了一后晌的大佛不满,三催四请软磨硬泡哄得他吃了药,却又不肯好好吃饭了。
我望着那一碗已被他翻腾成米糊的白粥,无奈道,“都凉了,我给你盛碗新的吧。”
他却像是故意与我做对似的,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将将好。”
我刚要开口,他却抢在我之前说话,生生把我刚提起来的一口气憋了回去,“你不再用些了?”
“不了,你慢用吧,我出去一趟。”我没好气道。
他却不急着答言,慢条斯理地又吃了一勺,才阴阳怪气道,“哦,我竟忘了,尹先生过后还有一场呢,得留些余力吃酒饮茶。想必,确是比在我这里喝粥强。”
他的肤色比手上的白瓷餐具尚光亮些,一双眸子却墨如点漆,浓密的睫羽一抖一抖仿若振翅。生成他这个模样,只能当成是苍天眷顾了。对着这张脸,纵心中再多不满,也都化成一汪水了。我苦笑道,“学谁不好学陈阿娇,我与丞昀久未相见,不过叙旧而已。”
“怎知不会叙出些旁的来?”
我气绝,“难不成我见一个爱一个?”
“你在上京时不是么?”
我有些不悦,“那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三殿下怎能与青楼楚馆中人作比?”
“如何不能比,小倌戏子仰慕你,三皇兄却瞧不上你?”
他都在说些什么啊!“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便是瞧得上了,他既瞧得上你,我岂不是担心对了。”
“我……”我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丞暄也不高兴了,索性不顾风度将勺子丢在粥碗里,“远有曜日凛,近有三皇兄,我竟是四面楚歌。”
“说的什么浑话!”我拍案大喝。
听他提起凛,我不由得动了真怒。他堂堂一个亲王,怎的满腹都是些小儿女的缱绻与狭隘?这怒意一半是冲他,一半也是气自个儿,军机大事当前,最放不开这些儿女私情的不正是尹子路么?
原以为他会与我闹将起来,至少会冷嘲热讽几句。不想那人竟只是嗤笑一声,起身向外。
门只打开一道缝,便被外头的狂风吹得大敞四开,如刀的落叶哗啦啦地往房里灌——忠州大约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秋雨了。
丞暄正站在风口上,雍容的缂丝褙子迎风作响,幽暗的天地将他孤零零的背影衬得单薄而萧索,仿佛这天下皆与他为敌似的。
我在他迈出房门前飞快抓住了他的手,既冰冷又瘦削,却让我总是想要与他十指相扣。
“丞暄……”我唤他的名字,声音中却透着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哽咽。
他不曾回头,清冷的声音也仿佛融进了潮湿的飔风中,“芳满,你的心要盛的东西太多了,你的国你的君,你的宗族你的兄弟,甚至你到了大梁才结识的朋友。夏丞暄至多只占得一隅罢了,你我在彼此心中的分量相差太过悬殊。”
我满腹委屈,“难道你可以不顾大梁利益,不管你父皇旨意?”
他捏了捏我的手,沉默良久才再度开口,“天下之大,惟君是求。”
抓着我的手忽然用力,我吃痛松手,丞暄趁机将我甩开,独自离去的背影摇摇欲坠。“只你在时,我才终于不那般多余。”
他走出去没几步,广廷便跟上来随侍,我略放下心来,且先由着他去了。
原是与孙擎约定好从丞昀处喝茶回来再到他那里去的,给丞暄这一闹,时间竟有些晚了。我遂决定先去他的住的院子与他见上一面,再去找丞昀说话。一则顺路,二来也免得到了丞昀处心里还搁着事,坐不安生。
愈是引人怀疑,愈得做得大方些,还未迈进孙擎的院子,我便高声唤道,“孙兄,孙兄在否,可用过晚膳了不曾?”
边说着,一只脚已跨进了月亮门。
回答我的是一阵衣料抖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黑影蹿上房沿,消失不见。
乌云遮月,房中的烛光透过窗纱映入庭院,朦胧中,我看见灰败颓唐的孙擎临风孤立。
孙擎见我来了,收拾起脸上的情绪,尴尬一笑,“让大公子见笑了。”
我指指房顶,“要紧吗?孙大人可要换个地方住?”
孙擎摇摇头,“大公子不说睡前过来么,走吧,外头风大,咱们进屋说话。”
我道,“不必不必,我不过来看看你,待不了多少时候,就不进去了。”
孙擎也不强留,“有劳大公子挂心了,擎与大公子一样,当好最后这趟差,便功成身退了。”
我走近些,低声问,“殿下……我是说陛下,他可还与你说了别的?”
他又是摇头,“圣心难测,你我离京久矣,陛下有所保留也是理所应当。孙某……不过奉旨办事罢了。”
我心头酸涩,孙擎这意思是……曜日凛已不全然信任我与他了?所以有所防备,故意不说出计策的来龙去脉,只让我等事后帮衬?这也奇怪,凛因着我与丞暄的关系对我有所防范还说得过去,为何连四平八稳的孙擎也信不过了?还是有些话他告诉了孙擎,却不许孙擎告诉我,是以孙擎出言安慰?
我正愁着,却又听得他道,“不过,慕王此次变动,陛下却是一早知道,亦早有准备。大梁朝中恐有重臣愿依附陛下,是以近来诸事尚算顺利,那件事……大约也只在这几日。”
他所说的那件事,自然是行刺丞暄一事了。若不在这几日,凛何苦将我与孙擎两个心腹都囤在忠州。
我点点头,“这我也猜到一些,陛下还命我从旁帮衬,我却一头雾水不知从何入手。”
我仔细地盯着孙擎的表情,他的神色却无一丝波动,大约当真一无所知。
他苦笑道,“我原想着大公子会更清楚些,不想也同我这般,只得见机行事了。”
又是一阵阴风怒号,豆大的雨点被吹落在地,孙擎忙将我往屋里让,“落雨了,大公子进来避一避吧。”
我撑起衣袖遮在头顶,“不了,我还要赶去三殿下处,孙兄快进去吧。”
“我去拿把伞送你。”
“孙兄快别客气了,这才几步路,不值得送。”我说着便往外走,走到月亮门处却又折返回来,孙擎还立在院中目送我。
他以为我是回来借伞的,“雨势汹汹,还是撑着伞吧。”
我拉住他,“指了指房沿,方才那人是……?”
孙擎道,“大公子放心吧,只是我的一位故人。昔年我家住在那穷巷子里,有户相熟的邻居家里当家的犯了偷盗,便举家西迁逃到边疆了。近日听说他们家辗转来到了忠州,原想见一见的,毕竟那户的姑娘曾与我指腹为婚。不想她如今已另许了人家,方才来的是她哥哥,因仍是钦犯,才不愿走正门的。”
有些牵强,却也有可信之处。孙大人年近三十尚未娶亲,只纳了两房小妾,竟是为沦落他乡的未婚妻空置妻位?我虽统领潜入大梁的众细作,但细作这差事原本就是各管一摊互不通气,他梁上坐着谁也不是我该过问的。
只一样,我有些疑惑,那是个怎样的绝顶高手,竟能逃过广安的手眼,如入无人之境般在这忠州府衙飞檐走壁。
孙擎的表情依旧无懈可击,然而他忘了要给我撑伞一事。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不过担心你的安全,孙兄歇着吧,我走了。”
我没有回头,孙擎也没有追来,过后我亦未再想起此事。无论来的是何人,于我大计无碍便可,其它的皆是我死后的事,如何都鞭长莫及了。我又不是诸葛孔明,死了还能用个木像吓跑司马仲达。
亏我跑得快,到丞昀处时,衣裳虽湿了些,头发却仍是干的,不然少不了又是一场病。
丞昀见了我,嗔怪道,“怎的不撑把伞?”又谓贵娴道,“可有姜汤么,快给子路盛一碗来。”
贵娴向我行了个万福礼,浅笑道,“殿下博学多才,竟没听过‘晚吃姜赛砒霜’的老话儿?厨房里煮了些红枣枸杞红糖水,奴婢这就去给两位端来,热热的喝下去,发点汗便不会风寒了。”
丞昀笑着点点头,“正是,正是。”
贵娴下去后,我道,“又非姑娘家,哪里就那般娇气了,殿下可备了好酒,我多喝些不也发汗了?”
丞昀道,“若真将你灌醉了,丞暄怕是要与我不过。”
“无碍,横竖我这会子出来已惹恼他了……”慢着!我一怔,蓦地抬起头望着他,一时竟有些局促,“你,你都知道了?”
他笑得很温和,烛光中的笑颜似春水溶溶,“七弟想让旁人知道的事,还能捂在忠州传不出去不成?不过你也不必介怀,我朝早有先例,你二人不是头一份。烁皇叔不也是这般,朝中坊间虽有物议,却无人往深了说。”
我在圆桌前坐下,给丞昀与自个儿各满上一杯,“我是迟早要回大宁的,纵我二人中有一个是女子,也终究成不了一桩佳话。”
丞昀的笑意褪去了些,轻叹一声,“七弟生在帝王家,有些事……也怪不得他。他虽刻意收敛锋芒,却终究难掩治国安邦之才,难收成就霸业之心。我是他的三哥,是大梁的皇子,江山有此治世之能才自然欣慰,可是你……子路……”
丞昀不是交浅言深之人,他方才那几句话,若论起真格儿来已是妄议朝政了。其实纵他不说,我也明白。丞暄将来必是要取丞昭而代之的,或在老皇帝闭眼之前,或在丞昭继位之后。
不过丞昀说的这些,我一概不担心,这皆是我死后之事了,一了百了,轮不到我两难。他爱当王当王,爱当皇帝当皇帝,爱娶多少房小妾,收多少个男宠都与我无关。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竟是香甜清冽的桂花酿。我笑道,“殿下有心了,竟带了这酒来。不日……我便回大宁了,回头着玉碗儿到你这来讨些带回去,你可别舍不得。”
丞昀道,“我舍得酒,却怕你舍不得回去。”
我想如回风楼的恩客们那般,一掷千金为红颜时大大方方,春宵酒醒别美人时亦能潇潇洒洒。因攒尽毕生凉薄,挤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笑脸,“不过年少轻狂一阵混闹罢了,能有什么舍不得的?”
丞昀又替我满上一杯,“你我虽相识不久,我却知你是个极重情义之人。爱别离乃人生一苦,换作谁都恐难洒脱。不过,儿女之情,若能及早抽身,也是好事。”
我想起丞暄偶尔表露出的依赖,心中酸涩不已。爱别离……他原就孤苦,若连我也……我不敢去想象,若我当真死在他面前,丞暄会是何等心惊。又饮尽一杯,我道,“你竟高估了我,上京城里人尽皆知,尹府的大儿子是个纨绔,最没心肝。我倒是怕丞暄那心眼儿小的,一时离了我这没皮没脸的在身边,却会有些不惯。不过这或许也是我多虑,他虽与丞昭不睦,却还有你这样的手足兄弟,想来多与你们出来玩笑几回,便也忘了还曾有我这么个人了。”
我越说鼻子越酸,忙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匆匆地喝下,逼出了两滴眼泪,却借口道,“可有些日子没喝这酒了,竟有些贪杯,连自个儿浅薄的酒量也不顾了。”
丞暄不是个善茬,在一众兄弟中人缘并不好,待我走后,希望丞昀能明白我今日的嘱托,宽慰一二。
丞昀看见了我不争气的眼泪,却不说破,只道,“此事你倒不必过虑,七弟虽则心思敏感细腻,却断不是为儿女情长所困之人。他志在青云,胸怀沟壑,若你们当真……被迫分隔两地,他只怕尚比你想得开些。”
若是这样……那固然好,我此举最怕的便是令他神伤,他能想得开,我本该欣慰。可听得丞昀说丞暄大约不会被我与他之间的情分所困,我心中却又起了个疙瘩,抚也抚不平。
这也不是,那也不妥,我心中烦闷,仰脖便又是一杯。
丞昀按着我的手臂,“子路,你喝得太急了。”
我头有些晕,对着他笑笑,“无妨,这酒清甜,不上头的。”
他道,“既好喝,便需细细地品,慢慢地喝。你我多日不见,你却急着喝完回去不成?”
我仍旧是笑,“好好好,殿下说的是,我慢些喝。来来来,我给你满上,你也喝些,别全被我抢了去。”
他这才笑了,“正是。不说那些烦心的,你可听刘刺史说了,忠州府要给七弟办个夸官的宴席。”
我道,“嗯,丞暄……慕王殿下说夸官自是不必了,然将士们骁勇无匹,他却一直未能犒赏,因打算借着这回宴一宴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丞暄这人啊,想要把话说得圆滑些时,亦是游刃有余的。
丞昀点点头,“这原是吏部胡员外的主意,胡员外的老父原是给太子讲学的,直至去岁告老还乡前,太子还每逢年节便到府上看望他呢。老大人性子最是刚正不阿,做事一板一眼,不想他这儿子却很活络。”
看来这胡家乃丞昭党羽,何故巴巴儿地来向丞暄示好呢,也忒会做人了?
我未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道,“准备这么个大宴,只怕得些日子。”
“可不是么,七弟这些日子也难消停了,下辖诸州的刺史皆会来谒见。如今靖西大都护府方兴未艾,日后所辖范围想是远不止这廿二州的。父皇属意由他任大都护,亦是看中了他开疆扩土的手腕与雄心。”丞昀一句句皆是赞赏之词,我却听得心里凉飕飕的。
我冷笑一声,“我竟不知他还存了这般雄心大志。”
我猜自个儿此刻的脸色必定不好,丞昀何等善解人意,三两句便将话头引开了。“凤子龙孙之中,有几个如我这般不问军政、不思进取的。与你说了这会子话险些忘了最要紧的,你可知‘鸭先知’的李当家近些日子在忙什么?”
我摇摇头,“他从不在信中抱怨忙碌,只是近来书信渐稀,我才猜到他许是有事要忙。”
丞昀道,“可不是么,他在城郊建了个庄子,占地数十亩,一庄之内,山林水榭俱全。一阁一殿俱是绣闼雕甍、雕梁画柱;一草一木皆是蓁蓁葳蕤、欣欣向荣。说来李当家当真好手腕,买下了与桃仙班齐名的玉楼春驻在这庄子不说,还专门辟了一片林子养些鸡兔供狩猎之用,书阁、酒窖、蹴鞠场自更不必说了。简直是个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我道,“听着便觉气派,想必是公子王孙们极爱的消遣之处。只是……占地数十亩的庄子,纵是搁在我们大宁,商贾人家做这么大排场亦是逾制的。李兄虽有功名在身,这么着也委实惹眼了些,竟没有官府来寻他的不是?”
丞昀温和地笑笑,“李当家自然不是个讲究排场之人,然不论读书还是经商,想来皆是要强的。他既有了这个谋划,自然想要一举而竟……这事说来虽逾制,若上下疏通一番也不会有人深究。李当家不愿去向皇叔开口,便由我在朝中寻了个熟人说了句话,京兆尹诸事繁忙,索性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想起李英背后那脾气不太好的男人,忍不住笑道,“烁王大约要好生谢你。”
丞昀苦笑,“只求皇叔莫要怪我多管闲事就好。”
我与他又说了会子别的,见雨还大着,便待到雨停才走。丞昀送我至院门,却见一人缩着肩站在门口,似是等了许久。
丞暄真的是个醋精
然而子路就吃他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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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廿四回 信难信信里存疑,疑可疑疑中有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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