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第廿三回 忠爱难全负皇命,退守大义身代卿(下) ...

  •   距上回在胡杨林与曜日凛相见已过去半月,丞暄的靖西都护府筹建得如火如荼,那所谓的“俄羌死士”却像插在我心里的一根刺似的始终没拔出来。
      我在刺史府衙里憋屈了半月,城里可疑的俄羌人查到上百号,如何都锁定不出那死士来。别说是要阻挠他,便要从旁帮衬,也不知从何下手啊!
      我正愁着,玉碗儿便一声不吭地进来了。他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右手紧紧地攥住袖口,生怕别人看不出他袖子里藏着东西似的。
      我负手而立,侧着脑袋颇无奈地看着他,“飞鸽传书?”
      玉碗儿闻言更激动了,声音不由得也拔高了,“大爷神机妙算啊!您如何猜到的?!”
      我抬抬下巴,用眼神指了指他的头顶,“你发髻上落了一泡鸟屎。”
      玉碗儿胸中的激荡大约都被头上那坨还冒着热气的东西浇灭了,像噎住了似的,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把袖子里信甩在我怀里便气呼呼地走了。
      我展开那封算不得书信的薄纸,凛的字迹比往常更为潦草,“父皇驾崩,夏梁凶险,孤整肃宫闱后即刻召卿回京。”
      我重重摔坐在椅子上,屁股摔得酥麻。圣上驾崩了,身为太子的凛继位得顺理成章静水无波。
      我愣愣地坐着,痴懵了好一会子才站起身朝着东北方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响头,再磕了三个响头。
      头三下是拜别先皇,后三下是恭迎新君。
      行礼过后坐回案前,我又捧着凛的信端详起来。从上到下拢共二十字,细细分析下来还是传达了不少意思的。
      先皇驾崩之事自不必说了。
      “夏梁凶险”却是从何说起呢,混迹于异国他乡的权力漩涡之中,“凶险”也非旦夕之事,何故偏在此时成了一件紧要到在二十字的短信中占了四字的大事呢?是先帝之死使得我在夏梁的处境愈加凶险,还是凛登基后知道了些什么才推测出我处境凶险呢?
      又及,大宁皇室因着祖上传下来的种种原因人丁单薄,先皇的另外几个儿子纵有心里不服气的,凛在太子位上的这些年却无一人敢拉帮结党,因而所谓“整肃宫闱”无非是一团和气地新旧更迭,并不需多少时日。
      然而凛却说“整肃宫闱”后“即刻”召我回去,这便值得多思量思量了。他这般胸有成竹地表示不日便能召我回宁,一则大约是因为登基后更添了分量,与他夏梁开口要人时底气足了;二则可与我方才的猜测相联系,梁国境内有人意图不利与我;三则极有可能因为笃定我这几日便可抽身,即死士不日便会有所行动!
      我原就不是长寿的命,也早知自己约莫会折在这异国他乡做孤魂野鬼,纵有人要害我,也得问问老天爷来不来得及在我死前下手,不足为惧。然则想到丞暄正被虎视眈眈地盯着,我心中却不由得一紧,险些一口气喘不上来。
      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才匆匆地将信塞进香炉里,看着它烧成了灰。
      外头的人敲了敲门,“尹先生。”
      竟是刘刺史,稀客。
      门是敞着的,我边疾走过去边喊,“刘大人快请,子路有失远迎。”
      刘大人满脸堆笑,眼里却透着些许无奈与不满。我在上京时也爱捧捧戏子,偶尔同他们学几个眼神,也不知此刻装出的热络有几分真。一个是宦海实战的老戏骨,一个是科班出身的一点通,大约水平不分伯仲。
      我将刘刺史往屋里迎,“是什么事竟值得大人亲自跑一趟,若有事找我,遣个小厮来唤我过去岂不方便?”
      刘刺史摆摆手,“尹先生客气了,等闲的小事老夫也不会来扰了先生的清净。今儿个来,可是有大大的喜事啊!”
      “什么喜事?您慢慢说,我去唤人给您上茶。”什么大喜事竟“喜”得这刘大人像吃了苦瓜似的?
      他推辞道,“不必不必,老夫是来传信儿的,说完便走。建京来了两位天使,带着圣上的圣旨呢,老夫安排了他们在竹岚苑歇息,先生快去请殿下收拾收拾接旨吧。”
      原是册封丞暄的圣旨来了,难怪刘刺史一脸窝囊。新设的靖西都护府统管西北诸州,大都护的官衔虽高不过二品,手上却是钱粮兵马俱全。于刘刺史而言,自然是头上又多了个婆婆;于丞暄而言可就复杂了,恩献帝的心思着实另人捉摸不透——他太过优待丞暄了,授他爵位、给他兵马,还让他统辖一方,既如此宠信何不立他为储君?以丞暄母家在朝中的地位,拥戴他的人绝不会比拥戴丞昭的人少。
      恩献帝将丞暄一步步送上足以承统登极的高度,却不给他储君的名分,这不是逼人造反么?
      慢着!逼人造反?!
      我脑中忽闪过一个炸雷,难道恩献帝与丞暄的关系从来都非我所想的那样?
      我来不及厘清这一团乱麻,刘刺史那头便委婉地催上了,“先生不去,莫非是殿下还没起身?”
      我赶忙强拉回自己的精神,笑呵呵地往外走,“不不不,殿下爱在上午看书,不喜欢有人打扰,这才把我们都赶出来了。大人去前院忙吧,我这便去请殿下。竹岚苑是吧,殿下稍后就到。”
      其实刘刺史猜得一点不错,丞暄正是还不曾起身。我到卧房寻他时,广廷尚在门外守着,还不敢高声说话呢,“殿下房里一点动静都无,卑职等不敢打扰。”
      “你吩咐人打些水来,殿下这便起,待会儿我伺候他更衣洗漱吧。”
      广廷比广安好说话的多,忙应声去了。
      我的嗓门大,丞暄又一向浅眠,按理说待我进来他早该醒了,偏那人还躺在架子床上睡得死死的。
      “丞暄?”我站在床头唤了他一声。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睡,丝毫没有要起的意思。
      我推推他的肩膀,“起来吧,建京来了钦差,敕封你为大都护的旨意下来了。”
      “我省得。”声音里有些不耐烦。他似乎已经醒了,只是不肯起来。
      我不容他耍赖,拽着他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将他拉起来,“也别太散漫了,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你一日日地壮大,将来形势不定,早立下些威望不是坏事。”
      慕王殿下睡眼惺忪,不肯定也不反对,只伸着两只手由着我摆布。
      换好了里衣,我又问他,“下人们将你的蟒袍收拾在何处,我帮你换上。”
      他拉着我的手道,“是谁收的唤谁取来便是,你不必做这些,过来陪我坐坐。”
      我瞧着那平日阴晴不定的活阎王颇粘人的模样不由得鼻头一酸,眼眶里热热的,忙放开他转过身去。使劲收一收眼里的泪,才道,“也不知是派了谁作钦差,只怕是大阵仗,怎好让他们在外头苦苦地等,咱们还是快些。”
      唤小厮来给他更衣自然方便,可我就是想多替他做些事,趁我……还活着。
      我边说边到外间的柜子里翻找,丞暄的蟒袍果然好好地放在最高层。取出蟒袍的空当又见那柜子里塞了满满的我不曾见过的常服,不禁咂舌:慕王府果真大手笔,竟一次送了这么些衣服来,那一匹万金的衣料,竟比蟒袍的用料还名贵些。想必又是广顺的主意,也不怕他主子穿不过来……
      我回到里间为丞暄更衣,又唠叨起那一柜子衣裳,“殿下还要在忠州待多少日子?王府里送来的衣服够你穿到五十了,且皆是一样花色做两套,回建京时怕是要多添一辆马车专放衣服。”
      丞暄一副理所应当的神情,“一套你的一套我的,自然是一样花色要两套,这是广顺一番美意,你竟不领情?”
      我微愕,心中更是五味陈杂,“竟,竟是这样,咳咳,这,这终究不成体统。”这话自然是违心的,大爷我是胡作非为着长大的,若事事顾忌体统,早不是今日的尹子路了。只是这衣裳终究白搭了,这一辈子,我怕是穿不上了。
      丞暄却笑了,唇绽樱颗面似皎月,“与你同进同出便是我定的体统,从建京到忠州,还有谁敢说个‘不’字不成?”他气势不容辩驳,语调却极柔和,虽字字透着蛮横霸道,我却只听出情意绵绵来。
      我忍得住泪却没能忍住笑,终是翘起嘴角,“说的也是,谁愿意来惹你这活阎王。既如此,明日我让玉碗儿搬到我房中去。”罢了罢了,活着怕是赶不上穿了。他日我……入土,总要穿件体面衣裳的,忤逆圣意,有负皇恩,靖国公的服制是不宜再穿了。从这些之中选一件穿下去正好,到了那边也算有个念想。
      丞暄笑得更好看了,“日后回王府命人打个宽敞些的柜子,放在你我的房中,毕竟是两人合用。”
      我亦笑着看了看他,咬死了下唇不再说话。
      折腾了一盏茶的工夫,我才将穿戴整齐的丞暄带至竹岚苑的中堂。
      见到前来宣旨的钦差顿觉心中大喜,坐在上首之人竟是数月未见的丞昀!环视一周,除却笑呵呵介绍忠州风土人情的刘刺史及他几个下属外,还有些建京来的小吏,看官服品级最高的也不过是个礼部的主事。倒是有一人令我颇有些意外——孙擎。
      他如今在大梁的礼部供职,整日里虽是一点子正事都无,却也不至被派到忠州来当这个钦差吧?纵他孙大人长袖善舞,一入梁国便疏通各方关系,以是非之身入这是非之地也过于冒险。
      凛这般安排,难道是孤注一掷促成此次行刺?然我与孙擎是在明处最深入梁国的两人,一旦发生变故,岂不是要被一锅端了?
      顾不得思虑太多,我向来人一一颔首示意,目光扫过孙擎时也不过多停了片刻。孙擎却含笑向我长揖,眼中含着安慰。
      大约他成竹在胸吧。
      再说一袭苍绿色蟒袍的的丞昀,他笑着偷朝我眨了两下眼睛,温润中透着些亲切与愉快。
      能在此时看见他这位我来到梁国之后交的朋友,我也算是老怀安慰。与他相视一笑后却忍不住偷瞟了一眼丞暄,倒像是做贼心虚似的,好在丞暄并未注意我与丞昀的眉来眼去。
      慕王殿下那股凤子龙孙的气魄大约是娘胎里带来的,虽则妖冶过甚的容貌折损了几分威严,举手投足间的雍容也补齐了。
      众人见正主儿来了,俱是不由得一怔,半晌无人动弹,整间屋子仿佛冻住了似的。得亏丞昀见多了这般场景,无奈地摇头笑笑,率先站起身道,“一别数月,七弟越发丰神俊朗。”
      丞暄待丞昀比待丞昭和善多了,勾唇浅笑,“见过三哥。”
      众人如梦初醒,想起这沈腰潘鬓的美男正是今日要接旨的靖西都护府大都护,他们大梁的慕王!这才呼啦啦跪倒一片,高声唱道,“参见慕王殿下……”
      丞暄不等他们唱完,便挥袖道,“都起来吧,既不是在宫中,也不必拘着这些虚礼了,都坐吧。”
      众人强把那半句“千岁千岁千千岁”咽下,面面相觑一番,无一敢就坐。
      丞暄也不理会他们,径自往最尊贵的那把椅子走。“三哥车马劳顿,可用过午膳了不曾?”
      刘刺史忙上前答话,“下官已在正殿中厅备了便饭,诸位随时可移步用膳。”
      丞昀纵对着刘刺史,亦是彬彬有礼的,“多谢刘大人。小王身负皇命不敢怠慢,正职未履,片刻难安。”说罢,又拉住丞暄,“七弟,还是先接旨吧。”
      丞暄闻得“接旨”二字,面露嘲讽之色,似笑非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一干人等这才来到正殿大堂。
      接旨的一应物什俱是早就摆好的,丞昀昂首阔步行至香案前,我带着无关人等退至殿外,厅中接旨之人只余丞暄和刘刺史。
      我竖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圣旨到——”
      “圣躬安!”
      “慕王皇七子丞暄接旨——天下初定,万民归心;朕应天顺时,参酌祖宗,建靖西都护府,统辖忠州、冕州……”
      看来皇帝的圣旨不短,我四下看看,见众人皆聚精会神地听旨,便瞥了离我最近的孙擎一眼。我二人皆是宁国人,久未相聚,此时亲近些倒也无可厚非。
      孙擎更凑近些,声音压得只我一人得闻,“陛下已登基。”
      我用手指在膝前的青石板上写下“已知”二字,见他看懂了,又写道,“何故?”
      他自然明白我是问他为何来忠州。
      “志在必得。”
      如我所料,凛这回是孤注一掷,可是孙擎来又能帮上什么呢?他知道的比我多?
      我又写,“何人?”
      他未开口,我以为他不曾看懂,便又写了一句,“何时动手?”
      孙擎微微摇了摇头,“大约是个‘荆轲’吧。”
      看来他只知有行刺一事,其余一概不知。不过时机却是确定了,大约正是丞暄受封这几日。
      我二人暗通曲款了这一阵子,丞昀那头才将将收尾。“望其恪遵朕言,不矜不伐,上承皇恩,下恤百姓。钦此。”
      丞暄起身接下,转手便递给了刘刺史。年近半百的刘刺史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待将那卷子黄灿灿的圣旨妥妥当当地放置在木匣子里,才诚惶诚恐地站起来。
      丞暄转过身行至大堂门口,望着门外开阔的庭院和无云的碧空,眼神迷茫而空洞。
      我看得出,他并不快活。
      耳畔回响起他在胡杨林时与我说过的话,“芳满,你不明白……我有多恨这看似位高权重的亲王爵位……它正是插在我心口那把剑上淬的毒。”
      丞暄啊丞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我这辈子也不能明白你了,也罢,你能明白我就够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第廿三回 忠爱难全负皇命,退守大义身代卿(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