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纪》青红浅碧

37、千里风波恶（上）

　　“谁？”她这样问，侧光里的脸颊格外苍白而瘦削，原本就并非貌美的容颜此刻也只能用清秀来形容。
　　苏湛收回手，不答她话，只是向着紧闭的房门道：“进来罢。”
　　门被轻轻推开，一衫蓝衣慢慢走了进来，姣好温和的容上依旧带着笑意，一打折扇，道：“有劳苏公子了。”
　　湖水样的颜色，如同芸池中的水波般清澈而明亮，眉眼之间除了当年的谦和，还有这些年来的风霜和积淀出的犀利，甚至连宁岚，也只能依稀从他身上看到过去的影子。
　　“二……二表哥。”宁岚有些怔忡，原以为火刑架上已是最后一面，未曾料想在离去之前还有见面的机会。
　　渐渐出落得圆滑的少女转瞬便从愕然中醒转过神来，一敛衣角，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微微笑道：“坐罢。”
　　苏湛转身一拂衣袖，合门而出。
　　宁岚依旧立在窗口，面对着谢绎，她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面前的这个少年，他的家族毁灭了她的家族，而他自己，每一次都会尽力把她从那些厄运之中推开。
　　“很意外是么？”谢绎一揽衣袍，坐在她对面，浅笑道，“放心，大哥派来跟在我后面的人，早已被处理掉了。”
　　宁岚的手指绕着垂下的黑发，良久才道：“我没有担心这些。”略有些惆怅亦带着不甘，她只是回首正视着谢绎，“你不该来这一次。”
　　谢绎并不接她的这一句话，慢慢笑着，退却了眼里的锐利，温和道：“重华……之后，你果然是要走了。”手指在袖下一寸寸的紧收，虽然说得那样云淡风轻，但他自身却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心底有什么东西深深地沉了下去的感觉。
　　眼神倏地暗下去，宁岚深叹一声，沉默不语。
　　清朗的少年笑得如初见时那样干净，唇齿里弥漫出了轻柔的字眼：“我只是来看看你。”从心里描绘出面前少女秀丽而苍白的轮廓，只道，“最后一面。”
　　所谓的最后，不过是作为朋友的最后，他们都清楚地明白，一旦离开连昌，就不再如过去三年间那样界限模糊地生活，而是明确立场的对立。
　　“这样也好。”宁岚生涩地笑着，眼神里冷凝出极淡极清的光芒，“当日走上的刑台之时，原本有话要对二……殿下说，本以为再没了机会，如今恰一并说了。”
　　“二殿下”这三个字，如同谢绎心里的一根刺，每每被宁岚唤来，都有一种细密而深刻的疼痛。
　　谢绎侧首，目光皎皎，眼里黑玉样潋滟，只是以手撑着下颚，笑着道：“那便说与我听一次。”那神情、那姿态，好像他依旧是木屋里那个被囚禁的少年，倾听着曾经孤独的女孩喋喋不休地讲着宫里的一点一滴，他至今仍然记得宁岚那时候的神色，认真而明净，甚至还微微带着胆怯，那才是他记忆里的宁岚，他过去想要保护想要努力争取过的小公主，而非眼前语气微冷，内敛沉郁的女子。
　　时光的强大，并不是他所能够触及的范围。
　　宁岚在瞬间的沉寂之后，低声道：“我当日所想，不过是，如若真的要死在刑台上，那也算是我的命，郁家与谢家之事我不再也不可能再插手其间。只是，若我侥幸不死，必定要襄助八哥复国。”
　　你我之间，最终还是成了敌人。
　　谢绎的笑容并未见有多大的变化，只是浅浅笑着，注视着说出这样话语的宁岚，忽然道：“宁岚，我只能帮你走到这里。”
　　“这些事，我比你更清楚它的终点在哪里。”
　　星星点点的日光落在谢绎的眼里，凝结成一片闪耀，似是眼里的光芒，又似是刺出的泪光。
　　然而宁岚知道，那不会是后者，一贯连眼里的情绪都能深藏起来的谢绎，无论如何，都不会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谢绎也有自己的立场，他并不是会把所有都赌在一份感情上的人。而他想要做的事，想要救的人，终究会有再也无法顾及的一日。
　　即使谢绎对这些看得再淡，身上流淌的血脉和肩上背负的责任，有的从来都不仅仅是郁宁岚一个人。
　　就如同苏湛和宁岚的改变一样，温文尔雅的翩翩少年也在恍惚之间，成就了如今冷静而深沉的皇子。
　　“呵，气氛有些冷了呢。”谢绎笑了。
　　在他的面前，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宁岚不会说太多，有时甚至吝啬到连一个字都没有。
　　用手指比划了一下，笑得有些恍惚的少年缓缓道：“那个时候，我所认识的宁岚，会站在我面前，像只小麻雀一样不停地说着这个那个，而现在，正如你曾说过的那样，我记得的那个孩子，一直是观澜阁里不知人间哀愁的小公主，不是如今一颦一笑都可以变作风情的名伶戏子。”
　　“宁岚，你是真的长大了。”
　　宁岚一抬眼帘，道：“一直在逼着我成长的，不就是谢家么？”
　　“谢家……”谢绎低喃着，手指略一舒张，目光倏地就是一冷。
　　三年前，当宫门缓缓合上之时，他清楚地看到阳光刹那流泻的痕迹，映衬了宁岚尚带泪痕的脸颊，清秀的眉眼里充斥着迷茫和凄楚。
　　那时候，青衫遍湿的少年伸手遮挡住刺目的日光，他以为也宁愿那个少女不再回来，哪怕卑微地生活在这个世间的某一个角落，那也是好的。
　　“你为什么，要回来呢？”谢绎低首，一字一顿地说着，既在问她，也在问自己。
　　宁岚微一怔，只认真地答道：“因为我姓郁。”

　　因为我的父母兄长尽皆死在你们的手上，我曾经珍惜过热爱过的东西全部为你们所毁灭；所以，我一定会回来，即使不为郁家，也为自己。

　　谢绎了然一笑，蓦然合手道：“也罢，如今再说这些也是无用。”一拂衣袍，“我也该走了。”
　　他起身的瞬间，宁岚却骤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认真地说着：“我想再听一次琵琶。”
　　谢绎顿手，安静地注目在她身上。
　　然而说出这句话的女子只是转身寻找起遗弃在角落的旧琵琶，良久才试拨了拨弦后递给他，歉然地笑着：“有些走音了。”
　　“无妨。”他接过，恢复了方才淡雅从容的姿态，复又坐下，抱起琵琶在怀，柔声问宁岚，“你想听哪一曲？”
　　宁岚没有犹豫，只蓦然一笑道：“《海青拿天鹅》。”
　　谢绎的手微微一停顿，然后一笑而过，起手拨弦。
　　琵琶音与古琴不同，弹起战曲来有一种别样的惊心动魄，又夹杂了莫名的沧桑之感，重时沉入人心，轻时撩动心弦。
　　那一个音一个音却分外清晰明甚，亦隐隐有种压抑着无法抬高的调子。
　　琵琶音没有古琴那么高，一旦又快又高起来，就会清楚地感觉到一种紧迫和沉郁之感搀杂在其中。
　　谢绎没有戴假甲，只是用手指很用力地拨着，弦动的刹那勒得手指生疼，有些地方甚至擦破了皮。被遗弃太久的琵琶有些音都已走调，听起来略带着嘶哑，却莫名地让人心里发酸。
　　宁岚一直静静地听着，偶尔手指会顺着乐曲慢慢拨着，如同当初学琵琶时一般，却最终渐渐合上眼眸，不再动手。
　　曲终之后，谢绎只是将琵琶一搁，笑道：“我该走了。”
　　蓝衫如沾了水般鲜艳得刺眼，几番翩拂，芝兰玉树。
　　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脚步。
　　他偏首一笑，道：“宁岚，你可知，身在谢氏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眼神起了细微的变化，如同沸起的水花，撩乱流转，“我爱谢家，可我也更恨谢家。”
　　立在窗前的少女倏然回首，手指绞着衣袖，终究还是低声地唤了一句“二表哥”。
　　谢绎怅然而笑，再不止步，只往外去。
　　人世变迁，再见为敌。
　　这样的结局谁都无法改变，谁都想把它当作生命里的一场意外，只是，不能。

　　傍晚的时候，宁岚正在房中休憩，却闻得有人叩门，诧异之余亦应了一声：“进来。”
　　门开之后，却是咿呀地唤着她“姑姑”的承璟，宁岚俯身抱住她，微笑着道：“承璟今日又学了些什么？”
　　温软的孩子甜甜笑着，双手环着宁岚的脖子，细声道：“姑父教了承璟《三字经》。”
　　承璟从小就继承了重华的天资，学什么都极快，是以今年方才三岁有余，九词与苏湛就相继开始教习她一些诸如三字经的简单诗文。
　　早慧的承璟并不知晓自己的身世，甚至在一岁之前，都以为“姑姑”便是母亲的意思，宁岚也踌躇着不愿这么早就让她牵扯进纷争中来。
　　唯一让宁岚有些哭笑不得的是，承璟从见到苏湛起的第一眼，冒出来的称呼，便是“姑父”。无论是她还是苏湛，纠正了无数遍也无效之后，便任承璟叫去了。
　　相对于宁岚，承璟却更爱和苏湛呆在一起，这似乎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只要苏湛一抱，就算是嚎啕大哭，那女娃也会立刻停下，讨好似地叫着“姑父”。
　　“姑姑，姑姑……”承璟忽然去拽她的衣袖，睁大眼睛问道，“有句话承璟不理解，想问问姑姑。”
　　“哪一句？”柔声问着的少女将脸颊贴在承璟柔软的身上，如过去一般，笑得温暖而安宁。
　　“养不教，父之过。”承璟童稚的声音琅琅念着，又黑又圆的瞳孔注视着宁岚，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明亮。
　　霍然呆怔住的宁岚望着怀里的小小女孩，忽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沉默着。
　　“养不教，父之过。意思便是如果承璟不听姑姑的话，那就是姑父教养之错。”一手揽上宁岚，一手接过承璟，苏湛竟也轻笑着回答她的问题。
　　承璟“咯咯”一笑，就抱着苏湛撒起娇来。
　　宁岚回身，握住手里泛黄的纸，一寸寸地收紧。
　　以后的以后，她要拿什么来面对承璟天真而直接的疑问？

作者有话说

　　摊手，重华的原型是嵇康，苏湛的原型是王维
宁岚和持盈的原型都是玉真公主李持盈……
OTL
我突然好想换男主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