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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千里风波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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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绎归宫之时,恰是傍晚黄昏之际,余霞散绮,落在天之尽头,也不过是如血般的颜色。
蓝衣的少年立在宫墙外,身后一绿衫男子在他身后静默着。长袖翩卷之余,谢绎侧首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二殿下,是申时。”
谢绎忽然微微一笑,道:“去观澜阁罢。”
绿衫男子略一怔忡,迟疑道:“二殿下,皇上有命,这个时辰,二殿下不该……”
“我自有分寸。”谢绎手指微收,蓝袖一挽,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出道,“令牌。”
“这……”绿衫男子犹豫着,手摸上腰间的金色的令牌,终是一咬牙道,“二殿下,皇命不可违。”
谢绎眸光潋滟,如黑如墨,莞尔一笑之后,声音却更如雪后清冷:“谢聿,我只说两遍,令牌给我。”袖管里的另一手闪电般扬起,手指轻轻触在谢聿的手腕上,渐道,“我不想动手。”
谢聿沉默良久,眼里的挣扎一瞬覆灭,慢慢从腰间摸出令牌,递给谢绎道:“二殿下,好自为之。”
谢绎眸色一闪,笑道:“省得。”
拂袖而去的蓝衣少年,背影越□□缈而消瘦,一步步踩在廊上的落叶上,些微的声响渗进深秋的空气里,愈加冷淡而寂寞起来。
观澜阁在宁岚离去之后,因为谢绎的坚持,而重建了起来。一草一木,都由谢绎的记忆而来,故而若非宁岚本人来看,几可以假乱真。
观澜阁的门前,皆有重兵把守,不为其他,便是为了阁中之人。
谢绎递过令牌给门前的侍卫,面对那些探究的目光,一笑而过。
阁里只点了昏昏的几盏灯火,白纱的帘幕飘扬着,空气里的湿重和阴冷,有种猝不及防的寒意。
谢绎轻轻合上木门,踏出几步,拂开眼前的纱帘,浓重的香气扑面而来,让温和的少年亦忍不住微微紧了紧眉。
“二殿下。”空荡荡的声音从近处传来。
谢绎一抬首,或明或暗的灯火下,脸色惨白的侍女握着一盏灯,极淡地道了一句:“奴婢见过二殿下。”
似是习惯了这样的语气与态度,谢绎只是微一颔首,道:“茗叶,只你一人醒着?”
“不,娘娘在后院。”茗叶回他之后,谢绎只拨开纱帘,径自往里走。
“二殿下……”茗叶开口,极淡的声音隐约有一种沉厚的味道,“您还是,别去的好。”
谢绎顿足,慢慢侧首,笑道:“我去瞧自个儿的娘亲,有何不可?”眉睫下的眸光如寒冰一般透彻,阴冷得射出光来,蓝衣的少年一拂衣袖,只道,“你且不必跟来。”
茗叶默默退了下去,惨白的脸色转瞬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
谢绎慢慢撩起通向后院的重重纱幕,惨白如雪的绢纱一层层在空气里漾出婉转而低切的弧度。观澜阁的长廊上,冷风凄静,蓝衣的少年最后顿步在后院的大门前。那门上的朱漆已然掉得七七八八`,然而细碎的流水声依然从门缝之间穿梭而出,慢慢渗进他的耳中。
手上的折扇一点,门应声而开。
院子里人不多,仅三人而已。一人提水,另两人分坐水池两侧,认真地搓洗着手里的衣物。谢绎走近水池,立在左侧,细细瞧着坐在此处搓洗衣物的那女子,黑眸里光华慢慢收敛着,只余一片认真与宁静。
那女子一手搓着衣服,一手拭着额头上的汗,两鬓斑白的头发,被淡青色的丝带束着,轻轻落在耳侧,眼角细细的皱纹如同被时间磨过一般,慢慢铺张开来。
谢绎渐渐弯下腰,敛起前襟蹲在那妇人身边,仰头微微笑着,只伸手轻拨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道:“休息会儿吧。”
那妇人顿了一瞬,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露出欢喜而雀跃的神色:“不行不,这可是阿绎的衣服,迟了就干不了,干不了我的阿绎要穿什么?”
“总会有的。”微微笑着,谢绎眼里的瞳色却愈深,只是伸手要从她手里拿过衣物,妇人死死抓着不放手,急道:“别抢,不许抢。”
谢绎慢慢拨开她的手,笑道:“我不是抢,没有人能抢走你的东西。”
那个少年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字温柔地道:“我保证,再没有人能夺走你的任何东西。”
昔日的宁贵嫔怔怔地看着他,满头青丝早已成了华发,最后嗫嚅地道:“真的么?”
谢绎笑:“真的。”声音里隐约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接过宁贵嫔手里的衣服,兀自低头清洗起来。
保养得极好的一双手才触及池水,眉间就已微紧,但仍是深吸一口气,用力搓洗起来。
如今贵为二皇子的少年,谁又知晓,这双晶莹剔透的手,原本就是同母亲一起操持了家务、遍布轻茧的手。
那年夏天,被拉进父亲富丽堂皇的房间之时,被仆人摁在水盆里用药物磨洗掉茧子的那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不一样了,以后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低着头的少年,脸颊上是一片浓郁的树阴,遮着容颜,只些微露出轻轻弯起的唇角。
宁贵嫔盯了他一会儿,拍手笑道:“那你在这里洗着,我给阿绎做饭去。”
谢绎抬头,如释重负地一笑,道:“好,小心别伤着手。”
如孩子一样认真点了点头,宁贵嫔才转身往院子深处走去。
谢绎再度低垂下眉眼,手上一寸寸收紧,那衣服在他手中几乎要被绞成碎布,那一言一语如同从齿缝间活生生迫出来一般,沉重而清晰。
蓝衣如水的少年,第一次低着头,耸动着肩膀,轻轻唤着:“娘……”
夜色慢慢落下里,在宫内渲染出深蓝的沉郁,谢绎轻端着碗,伸筷夹菜进宁贵嫔的碗中,向那茫然不知所措的女子柔声道:“快吃吧。”
宁贵嫔只呆呆向着门外,喃喃道:“阿绎还没回来,还没有回来……”
谢绎的手僵住,复又浅浅一笑:“许是被兄长叫住了有事吩咐。”
宁贵嫔一下子抓住他的手,神情惶恐地道:“阿绎会受欺负的。”
“不会。”谢绎笑得温柔如水,一双黑眸熠熠生辉,伸手用袖管擦去宁贵嫔唇边的菜汁,道,“即便是受欺负,他也会一点点地要他们还回来。”
宁贵嫔懵懂地望着他,无意识地伸出苍白的手去抚他的脸颊,眼神里隐约泛出淡淡的光。
“二殿下。”
宁贵嫔一惊,瞬间收回自己的手,低头怯怯地吃起饭来。
谢绎一抬首,唇边笑意还未散,只是幽深的光从瞳底一闪而逝,慢慢道:“有事?”
茗叶定神,低首道:“二殿下,皇上差人请您往寝宫去一次。”
谢绎手顿了一顿,道:“继续吃饭。”自顾给宁贵嫔夹菜的少年,眼神前所未有地温柔和包容。
“二殿下。”茗叶又唤了他一声,谢绎的眸光一瞬扫了过来,犹如剑一样锋锐,深沉得辨不明神色。
茗叶蓦然跪下,重复道:““二殿下,皇上差人请您往寝宫去一次。”
谢绎拂袖而起,立在她身侧,轻道:“我的耳力,还没有差到需要你来重复。”大步流星而去的少年,亦只留下一句:好好伺候宁贵嫔。
那背影,挺直了,却依旧消瘦。
然茗叶念及他方才的眼神,不禁微微有了寒意。
那分明是一种深刻入骨的挣扎,以及愤怒。
夜凉如水,宁岚扶着栏杆望向皇宫的位置,苏湛静静将一件披风盖在她的肩膀上,轻道:“明日就要启程了,回去休息吧。”
宁岚微微笑道:“第一次要离开这个地方,总是有些不舍得。”
苏湛握住她微凉的手,道:“我明白。”当年他孤身离开昀城亦是如现今的宁岚一般光景,一柄丰城剑,茕然一身独出城门。那一年,师傅只冷着脸甩下一句:昀城之人不得干政,你这一辈子给我记住了!
念及往事,他面色微倦,只安慰般拍了拍少女瘦弱的肩膀,将她挽得更紧。
“湛儿。”苏九词立在身后,神色略凝,道,“事情有变,恐怕你们得,今晚就走。”
宁岚回首,微一迟疑,答道:“好。”
苏湛亦不反对,只是替宁岚拢了拢披风,转而向苏九词淡淡道:“九词姐,这里就交给你了。”
苏九词明眸皓齿,笑道:“你且放心。”
苏湛牵了宁岚的手从她身侧擦肩而过,那女子只向他耳侧低语“小净出手了”,苏湛神情淡淡,只道:“我知道了。”
“怎么了?”清秀的少女回首看他,明灭的灯光下,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眼睛格外干净而明亮。
“没有事。”苏湛向着她的方向,微微露出极轻极淡的笑意,“我们走吧。”
宁岚定定看了他许久,才道:“但愿如此。”